第49章

第49章

待到過了滄州, 石詠的主官賀郎中, 那暈船的毛病漸好, 當下便時時邀賈璉過船去說話, 順帶也不忘了邀上璃官。

璃官的小旦扮相非常驚豔, 唱腔尤其優美, 足可繞梁三日。賀郎中拊掌大讚, 直誇璃官是個妙人兒。這個賀郎中則自以為是個能吟風弄月的雅人,便自己填些曲子詞,命璃官去唱。如此唱和往來, 賈璉也不惱,隻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

石詠卻漸漸覺出不對。

有一回,賈璉與璃官上岸, 往賈璉原本的座船過去。石詠出艙相送。賈璉在前, 璃官在後,石詠則立在船舷邊上, 跳板跟前。

他忽然見到璃官身子一歪, 眼看就要落入水中, 連忙踏上半步, 將璃官的手臂使勁一扶, 幫他保持住身體的平衡。

他們兩人都是男子, 石詠做這動作,沒有半點避諱,也完全不用考慮其他。

璃官卻大驚失色, 待身體站穩之後, 飛快地將手臂一抽,口中急切地道:“石爺,奴、奴經不起石爺如此……”

竟全是一副小媳婦的口吻,甚至連對待時下這男女大防的態度竟也如出一轍。

石詠嚇了一大跳,恍惚間也將璃官當了個女人,趕緊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我實在是無心的。”

說實話,這璃官,說話做事,甚至依戀賈璉的態度,怎麽看怎麽是個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自幼唱小旦的緣故,入戲太深,將自己當成了女人,而心上人……卻是個男的。

前邊已經上岸的賈璉卻大大咧咧,一副全無所謂的樣子,對璃官說:“你自己回船,爺去岸上耍耍!”

璃官聽了這個“耍”字,一張俏臉便漲得通紅,怔怔地站在岸上,目送賈璉的身影遠去。

石詠心裏也很清楚,知道賈璉是去做什麽。

賈璉是個耐不住的,就算有璃官在身邊,也還記掛著女人。這邊岸上碼頭附近有些私寮,內中不乏做皮肉生意的。賈璉一旦有機會上岸,便會造訪這些場所,去過便丟在腦後,隨船去下一站便是。

石詠初遇賈璉之時,覺得這人明事理、講義氣,訥蘇被拐那次,賈璉不止將拐子擒回來,還親上順天府替他辯白。那時石詠對賈璉很感激。

到後來,石詠見到賈璉為賈府的庶務來回奔走,任勞任怨,石詠更是因為他的關係,才有機會修了衛子夫的金盤和楊玉環的香囊。石詠對賈璉便更多生出些敬意,覺得他並非那等尋常紈絝。

可是到如今,石詠終於有機會看見賈璉的另一麵:此人甚是“無情”,或者說,這人,還不曉得情為何物。

他與新婚妻子王熙鳳感情不錯,心心念念惦著要早些趕回去守著她生產;可是一轉臉,就能帶個戲子出行;可若要說這戲子也是他的心尖寵吧,有璃官伴著,他卻又照樣離不了女人。

原著中記著賈璉除嫡妻鳳姐以外,還有過不少女人,他的這些女人,或許之以利,或動之以情,或就靠著他璉二爺的無雙色相,便一一手到擒來,倒真沒哪個是強扭的瓜。

隻可惜,賈璉恐怕一直沒對哪個人真正動過心,那些女人,都隻是床上運動的夥伴而已,與情無關。這位璉二爺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滿滿的荷爾蒙。

“唉!”

石詠見璃官立在岸邊,癡癡望這賈璉離去的身影,心裏就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早晚得出事兒。

船行幾日,便過了徐州。這是已進了江蘇省的地界兒。按照賈璉的說法,賈府的姑老爺林如海早早就安排人到了淮安來接。隻消船過了微山湖,就立即有當地人護送,便決計無礙的了。

然而賀元思是個老成持重的,他以前在邸報上見到過,說是微山湖一帶有水匪,就牢牢記住了,隻一味催促船家,趕緊向南邊趕路,以期早日趕過微山湖,抵達淮安那邊安全的地界。

石詠則聽說黛玉那邊的女眷座船,收留了一個落難的孤女,打算一起帶回揚州去。

他為人謹慎,生怕是有水匪盯上了她們的座船,使人先行一步,過來“踩盤子”,便趕緊提醒賈璉,讓他別掉以輕心。

賈璉卻大手一揮:“沒事兒!表妹使人將那姑娘帶過來我看過,十來歲,瘦得跟蘆柴棍兒似的,再說了,是京畿一帶口音,和這邊人說話不一樣。我那表妹心地善良,好容易有個機會,你就讓她做做善事麽!”

石詠無奈,但他隻消一想到寶鏡,就覺得黛玉那邊一定會無事,所以便按下此事不提。

這一晚,官船和榮府座船就泊在微山湖上。官船和賈璉的座船並排靠著,而黛玉的女眷座船則離這兩艘稍許遠些。

晚間船夫和船娘為船上的人做了當地土法烹製的“活魚鍋貼”,是將微山湖裏網上的鮮魚,在一口大鍋裏一起燴了。同時在鍋沿上貼上一溜麵餅子,待到麵餅子烙熟,餅子的一邊也浸透了鮮美的魚湯。

石詠就著餅子喝湯吃魚,吃得大快朵頤;而賀郎中這幾天天天吃魚,早已吃得膩味至極,沒動幾口,全推讓給船工了。

一時用過晚飯,石詠回到自己的後艙,打算把這在微山湖上吃到的土產美味,也照樣畫下來,回頭吊十六阿哥的胃口去。

而石詠所在的官船後艙,正好挨著賈璉座船的船舷。石詠剛進艙房,坐下來剛鋪開紙筆,便聽見背後有人說話。

“二爺……”

聲音甜膩而柔美,正是那位璃官。

“人貴有自知之明!”隻聽賈璉開口。

石詠便聽著覺得不對。

“莫不是你攛掇賀老爺今日將船泊在湖上的?”賈璉問璃官,語氣頗有些不善。

石詠回想起來,覺得確實如此。早先確實是璃官過船來,與賀元思嘰嘰咕咕說了好一陣子話之後,賀元思才決定不靠岸,而是將船泊在湖麵上的。

那邊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道:“二爺,奴,奴……沒有旁的意思……”

璃官還未說完,賈璉就打斷了他的話,冷冷地說:“實話告訴你,在爺心裏,就沒有什麽情不情的話,更從來沒想過隻伴著一個人。爺抬舉你,是你的福分,冷落你,你也得受著。爺不是個肯為身邊人花心思的,以後怎麽著,你自己看著辦。爺不強求。”

這話一說完,賈璉趿著鞋子,離開了他那座船的船舷。

石詠蹲在這邊的艙房裏,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生怕有點兒什麽動靜,驚擾了對麵的傷心人。

果然,沒多久,對麵船舷上,傳來“嚶嚶”的哭聲。

這一哭,真是無限傷心,哭得永無止境。石詠心中不忍,便要出聲相勸。

說來這璃官,將自己完完全全當做了女子,並以這樣一個身份,對賈璉生了情愫。這種感情,世人怕是難以理解,更難接受。

然而石詠作為一個寬容的、來自後世的靈魂,卻覺得這份感情沒啥大不了的——不就是璃官入戲太深,真的將自己當成了是個女子麽?他心理上是個女子,愛上個男人……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話說回來,為什麽這世上,女子就得一往情深,從一而終,而男子就能到處拈花惹草,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石詠想想,這特麽也真不公平!

他伸手去推舷窗,打算好好勸勸璃官,千萬不要為了一棵歪脖子樹,而放棄了整片森林;以璃官這條件,完全能當個名角兒被捧起來,到時候賈璉沒準兒會悔之無及……

可是,還未等石詠的手觸及舷窗,隻聽木製的窗框上“篤”的一聲。

對麵璃官一聲尖利的驚叫,石詠定睛一看,隻見窗框上竟是一柄羽箭射至,箭簇直接從木頭窗框上透了過來。

接著是“咣咣咣”一陣鑼響,船老大拚命敲著,讓已經歇下的人都警醒起來。

“有水匪、有水匪、有……”

船老大的聲音忽然從中斷絕,緊接著是鳴鑼掉落在地的聲音,不用問也知道,船老大為了給眾人示警,怕是凶多吉少了。

官船和榮府座船上的人全被驚動了。石詠記起賀元思隨身帶著把好劍,當即推開後艙艙房的門,讓開一枝陡然射至的羽箭,貓著腰,邁上船舷,徑直往前艙衝過去。

他一推賀元思的艙門,大聲問:“賀大人!”

賀元思艙房裏漆黑一片,但是卻有些動靜,石詠細細聽著,在從外麵的嘈雜之中,聽出一個反反複複念著“阿彌陀佛”的聲音,他低頭去找,在桌麵以下,與賀元思驚恐至極的眼神正正對上。

“救命!我不是什麽大人,我不是這裏的主官,主官另有其人,在後艙,在後艙……求求你,饒我一命……”

賀元思嚇得語無倫次。

石詠覺得沒法兒和這人好好商量,便自己去艙房壁上一摸,摘了賀元思的那柄劍下來,臥在手裏,大踏步走出前艙。

眼前深夜裏的微山湖上,星星點點的,到處都是小船,似乎四麵八方都是水匪。石詠所在的這座官船,體型最大,氣派最足,自然是水匪的首要目標。而賈璉的座船與官船靠在一起,自然遭了池魚之殃。而黛玉那邊,女眷的座船,與這邊的官船有些距離,似乎暫時還不在水匪攻擊的範圍內。

這時羽箭的聲音漸漸稀疏下來,石詠卻心知不好,對方不再放箭,顯然是已經有人上船了。

他不會使劍,所以雙手握緊了劍柄,貓在船舷暗處,慢慢往船頭靠過去。

隻聽“啊”的一聲,一名船工向後一仰,正倒在石詠麵前,竟是吃了水匪一刀,眼看不活了。

就在不久之前,石詠還吃過這名船工燉的活魚鍋貼,當時將他的手藝直誇到天上去。那名船工特別實誠,當時就隻是摸著自己青青的頭皮嘿嘿地傻笑。

就是這麽個簡單的人,與水匪一個照麵,就丟了性命。

一腔子怒火陡然從石詠心底燃起。

石詠其實一直是個與世無爭的性子,旁人若不是刻意欺負到他頭上,他能退讓點兒,就退讓了。

可是這一刻,隻因為眼前一個普通人的死,他陡然覺得自己血管裏的血都燃了起來,他沒有任何招式,緊緊是憑著胸腔裏那股子憤恨與不平,高高舉起手中的劍,衝朝他衝過來的一名水匪當頭就刺了下去——

“撲通”的一聲,那名水匪被石詠刺中,身子一歪,就栽倒船舷旁邊的湖水中。

“快,這邊的點子硬!”石詠身後有水匪向同伴招呼。

石詠則紅著眼一轉身,見到有人已經趕到了賀元思的前艙一側,便大踏著步子過去,手中高舉著的劍身上,已經有黏糊糊的**流淌下來,沾在他的手上,很燙。

賈璉那邊,也已經與水匪動上了手。黑暗之中,賈璉隻覺得四麵八方無數敵人朝自己這邊湧了過來,賈璉一時應接不暇:

“興兒,爺的佩刀!”

賈璉扔掉一柄從水匪手中奪過的刀,那刀已經卷了刃。他開口招呼自己的小廝,隻聽興兒在遠處應了一聲,道:“爺,刀來了!”

還好當年老太爺留過遺命,命他強身健體,並且跟著弓馬師傅練過一兩年兵刃。他當年還曾經動念,想過要去考武舉,可後來旁人都對他說:榮府這樣的人家,子弟蔭蒙出仕不好麽,考什麽勞什子的武舉?

在這一刹那,賈璉腦海裏閃過瞬間的後悔,要是當年堅持了,眼下應對起來,或許不會這麽狼狽!

興兒還未趕到,賈璉偏頭讓過一柄當頭砍下的斧頭,左臂一涼,緊接著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確是個紈絝風流浪蕩子,可還不至於連這點兒小傷小痛都忍不住,一個轉身,一伸腿,已經將那執斧的水匪狠狠地踹到一邊去。

“二爺!”興兒趕到,將賈璉的佩刀送至,“去看看後艙的船工,不成咱就起錨,總不能坐以待斃,生生被人全困在這兒。”

興兒應了一聲,便漸漸往後艙挪過去。

賈璉這邊,則手持佩刀,緊緊地盯著麵前的船舷。湖麵光線昏暗,他得時刻留神,看有沒有水鬼從船舷兩側爬上船來。

正在這時,鄰船石詠那裏“啊”的一聲驚呼,賈璉免不了抬頭,眼見著湖麵上星星點點,竟然往女眷座船那裏挪了過去。

賈璉心裏登時一涼。

若是他有負所托,表妹此行有任何閃失的話……

早先女眷座船那裏,燈火熄滅,看上去一片漆黑,混在黑夜之中,與夜色融為一體。可如今,官船這邊有火焰燃起,亮堂堂地照著湖麵,這下子,才叫水匪發現了女眷座船。

這可如何是好?

賈璉想著,忽然覺得背後一陣風聲,緊接著是一個沙啞的聲音惶急地呼叫:“二爺小心!”

賈璉剛生出反應,那兵刃過來的勁風已至後心。賈璉心知難以幸免,瞬間腦海裏閃過的,是嫡妻和他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心中惋惜,竟無緣見上孩兒一麵,他這個當爹的就這麽要走了!

說時遲那時快,登時一個柔軟的身體撲在賈璉背上,接著是兵刃入肉的聲音,賈璉背後的人隻來得及叫一聲:“二爺……”

賈璉轉身扶住了倒在他背上的人,右手佩刀送出,偷襲的水匪登時了賬。賈璉趕緊查看救他之人的情形。

“璃官……”

賈璉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船板上,聲音已經發顫:“你,你可別嚇我……”

石詠見到水匪的小船舉著星星點點的燈火,慢慢地朝女眷的座船靠過去,一時方寸大亂。

“放小船,快!放小船!”

石詠大聲招呼這邊官船上剩下的人。

“大人,我們這點人,過去那邊根本杯水車薪,不頂事的,再者,距離這麽遠,現在就算是放小船下水,再趕過去,也來不及了!”

旁人對石詠說的是大實話。

石詠卻跳腳:“這怎麽行,一幫大老爺兒們,難道就這麽眼睜睜看著,看著……”

他這邊在幹著急,黛玉那邊的座船,瞬間竟也發生了變化。

原本女眷座船上一片漆黑,靜靜地泊在微山湖上,與夜色融為一體,不易為人發覺。而此時,水匪們的船,漸漸朝那邊挪了過去,女眷座船那裏,則幾乎在同一時間,點亮了全部燈火。

那本就是一座極其精美的座船,船身上下都以精美的木雕做裝飾,艙門處則都安著青色的紗簾與紗門。微山湖上夜風襲來,那雨過天青色的細紗在夜風中輕柔地飄動,燈火映亮了整座船隻,在遠處觀望的人依稀能窺見簾後影影綽綽的女子身影,大約都是些清雅脫俗的姑射仙人,正在船艙中來回走動。

待靜下心來,細細傾聽,夜風隱隱約約送來,似乎盡是銀鈴般的歡聲笑語,仙人不在乎人世間瞬間的悲喜,仙人那裏,隻有永恒的歡樂。

原本死寂一片的座船,瞬間變成了這副模樣,水匪們先都驚了。

領頭的水匪老成持重,呼哨一聲,各處小舟都停了行動。

水聲一息,那邊座船上的歡歌笑語便聽得越發清晰。中間偶爾還夾雜著幾聲琴聲,錚錚作響,似乎正在試弦,準備在仙人的歡宴上演奏。

“神仙啊!”

這般水匪已經有人驚得下巴快要掉了。

對方越是這樣,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水匪這邊則越是懼怕,覺得對方船上深不可測,不知有什麽機關,越發不敢輕舉妄動。

石詠在他們身後的官船上,已經持劍將最後幾名水匪製住,命船工捆了,他再轉身來看女眷座船這邊的情形,心裏不經感慨:武皇就是武皇,這瞬息之間,就能想到這樣退敵的方法。

——這難道不就是空城計麽?

他轉念一想,覺得也許不是武皇的點子,《三國演義》是明人的作品,許是黛玉知道,說與武皇聽的也未可知。

最關鍵的一點,是黛玉在短短的時間內,震住了她們整整一船上,那麽多的船工、仆婦、丫鬟,讓他們所有人都聽她號令,配合她演這一出“空城計”。要知道,這裏隻要有一個人亂了陣腳,驚慌失措,或是哭出聲來,這出計謀,就會立即垮掉。

石詠在心中充滿了欽佩,那領頭的水匪則未必。

隻聽這水匪頭領獰笑一聲,道:“是仙還是人,試一試就知道!”

說著,這名頭領張弓搭箭,“篤”地一聲,那羽箭正正釘在座船船艙的窗欞上。那邊座船,立時“呼”的一聲,燈火同時全熄,再度陷入靜寂與黑暗,剛才那仙境一般的景象,仿佛是一場夢境。

剩下的水匪登時驚疑不定,甚至也有人懷疑是頭領驚走了“仙人”。

這時候,忽聽一個小姑娘嬌聲笑道:“爹爹,你難道就這樣看著旁人欺負我的小恩人?”

石詠聽見這聲音,臉上一陣錯愕。這姑娘他認得的,不就是他家鄰居,那個早先搬家搬走了的方小雁麽?

這麽說來,方小雁口中的爹爹,那位十分仗義的方世英方大叔,也在此處了?

隻聽方小雁在黑暗中說:“對了,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們竟然敢損毀我小恩人的座船,少不得,我也要教你們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方小雁話音剛落,弓弦立響,適才射箭的那一名水匪頭目應聲翻落湖中。

石詠在遠處看著恍然大悟,原來,方小雁竟是靠著這個法子,擒賊先擒王,一下放倒了這個匪首的啊!

不管是智力、執行力、還是武力值,石詠都對對麵的女眷座船佩服得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