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石詠所立之處, 距離林府二門, 其實挺遠。因此他幾乎連遠處行禮之人的麵目都看不清楚。
這情形隻是短短片刻, 還未等石詠反應過來, 應該怎麽回禮的時候, 隻聽二門“吱呀”一聲, 已經掩上。
剛才那一切, 就好像是做夢一樣。
這時候另有一名小廝跑過來,連聲說:“石大人,石大人, 這邊……這邊請!”
石詠知道自己恐怕是來錯了地方,趕緊隨著小廝走開。他一麵走,心裏一麵空落落的。
早先雖然已將寶鏡送了出去, 可是直到此刻, 石詠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他就此和寶鏡分開了, 這滋味……著實不好受。
然而轉念一想, 無論如何, 寶鏡還是與自己處在同一片天空下, 彼此都盼著對方能夠心願得償, 以後若有機緣, 沒準能夠再見。隻消想到這裏,石詠便抬頭望著天空,暗暗握拳, 心裏默念, 請武皇的魂魄放心,他石詠,絕不會隻是個庸人,絕不會碌碌一生的。
林家小廝:……這位石大人,有點兒,怪!
林如海在揚州為官多年,林家大宅旁邊便是兩淮鹽課的衙署。而林家則另有別院招待往來的官員。
石詠隨著賀元思去見林如海,不消說,林如海對賀石兩位自然是致謝不迭。賀元思謙遜一番,便也受了林如海的謝——他憑空得了兩淮巡鹽禦史的大人情,感覺自己真是交了天大的好運。
當下林如海與賀元思稍談了些公事,又留賀元思少坐,看了看朝廷邸報之類。林如海則告辭,另外處理公務去了,隻請賀石二位自便,在別院安頓之後,晚間由他做東,為賀石兩位接風洗塵。
到了晚間,林如海設宴招待賀元思和石詠。
早先林如海初見兩人的時候,林如海的感激之情,都是奔著賀元思去的,石詠似乎隻是個附帶。畢竟此行賀郎中是主官。
然而到了晚間,林如海待石詠的態度卻熱情很多,雖然明裏不曾表現出來,可是石詠卻感覺得到,該是黛玉多少猜到了水匪來襲時船上的實情,並將前因後果都告訴了父親,這才換來了林如海對石詠的改觀。
賀元思卻渾然不覺,信口吹捧,將自己當日在微山湖上挺身而出的“壯舉”,大吹特吹了一遍。林如海與石詠相視而笑,兩人卻都順著賀元思的話往下說,都不肯點破罷了。
席間有賀元思負責說話,石詠便樂得把嘴巴騰出來品嚐美食。揚州佳肴,以一個“鮮”字名動天下。席間大多是禽類、水產與鮮蔬,菜式精細,滋味清淡,隻有細細品去,才能嚐出那等醇美。
少時宴畢,賀元思還在說話。
他已經不再重複微山湖上的事兒了,而是與林如海談起了詩詞曲賦。賀元思本人確實有幾分歪才,他又極愛聽曲聽戲的,因此總是想賣弄才學,就將自己填的幾首小令都念出來,請林如海鑒賞。
林如海本人是科舉出仕,當年曾是翩翩探花郎,詩詞曲藝,都是不在話下的。他見賀元思高興,便由著他念曲子詞,偶爾點評幾句精妙之處,一時令賀元思感慨不已,自認為得遇知音,高興得不得了。
石詠便略顯無聊,隻候在一旁,一言不發,偶爾打量林如海,暗暗回想紅樓原書裏的情形。
原書裏黛玉進京之後,在賈府住了不少時候。待到再次回南,林如海已是病勢沉重,不久便撒手人寰,黛玉徹底成為無人照拂的孤女。
可是這裏,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扇的蝴蝶翅膀,總之黛玉在榮府隻住了半年多,便由賈璉護送,回來揚州了。這時林如海看著氣色尚好,隻是不知,有沒有隱患。
一時眾人席麵用畢,菜式都撤了下去,林府的下人則奉上清茶。賀石兩人都慢慢飲了,林如海卻似被嗆了一口,大咳起來,且咳得有些難以抑製,忙一麵點頭致歉,一麵走出花廳。石詠甚至聽見林如海在花廳外兀自咳了好一會兒,那咳喘才漸漸止息。
一時林如海回席,少不了再三向賀石兩人致歉。
石詠便小心翼翼地開口:“林大人請多保重身子,既有喘嗽之征,便請個大夫來看一看吧!”
林如海聽了這話,連忙搖手:“石大人……莫要掛念,”
剛剛成丁的少年,身上已經有了官職,而且還出京跑差,林如海口中說著“石大人”這三個字,也覺得頗為怪異。
“……我這不是什麽疾病,隻是一時嗆住而已,不打緊,不打緊!”林如海說著,嗬嗬地笑了。
旁邊賀元思則不滿地橫了石詠一眼,心想,這個下屬說話也真不中聽,嗆住了,咳兩聲,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哪知石詠卻還不罷休,很認真地托起了麵前的一盞清茶,對林如海說:“林大人,時常聽聞府上注重惜福養生,連這飯後飲茶,也務須飯粒咽盡,稍待一會兒之後方能飲得。既是如此,何不幹脆請一位熟悉肺經的大夫過來看一看,防患於未然呢?”
賀元思連忙打斷石詠,隻說:“小石,你這話說得便不妥當了,林大人這才是不惑的年紀,不過偶爾嗆了一聲,你就張羅著要看大夫,要不是我認得你,我都覺得你是個托兒——大夫的托兒!”
石詠無言以對,隻能撓頭。
林如海卻盯著石詠,沒做聲。
他府上確實是有這講究,飯後飲茶,務須飯粒咽盡,等一會兒再飲。隻是,這石詠是個京中的小吏,從未與林家來往過,怎麽竟會知道這些。
當下林如海滿腹狐疑,又不好問石詠,隻能點頭應道:“石大人,多謝關懷!我自省得。”
他並未答應。
石詠便覺有些可惜,可是他卻再沒法兒多說了。
晚間,林府正堂上,林府大管家正將一名大夫引出來。
“廖大夫,我們大人的情形,煩請您在此說一遍可好?”
林家正堂,原本是林如海會客的地方。正中設著紫檀雕螭案,壁上高懸著名家所作的中堂,地下則是兩溜十六把楠木交椅。會客之處與旁邊一間小小的花廳相連,花廳門上打著簾子,裏麵有燈火,該是有人在。
這大夫姓廖,在這揚州城裏小有名氣,專攻手太陰肺經,對傷寒、肺病與時疫都有些研究。他被管家迎出來之後,卻有些莫名其妙。
身為大夫,他知道得很清楚,林家當家主母林夫人過世已有一段時日,林老爺獨居,聽說膝下隻有一名獨生愛女,年紀尚小,且不在揚州城居住。這廖大夫就有些納悶了,在這裏將病情講一遍?剛才不是已經在裏麵當麵對林老爺說清楚了嗎?
可是主家既然付了診金,他便按主家的要求來,當下又講了一遍。
廖大夫話音剛落,隻聽簾後一個略顯稚嫩的少女聲音開口詢問:“大夫的意思,這竟是個症候?”
廖大夫嚇了一跳,方省過來,猜到當是林大人膝下那名嫡女所問,當即恭敬答道:“確是如此,這症候,眼下看著不顯,甚至林大人本人也並不覺得哪裏不適,隻是飲食時候,容易嗆住,偶爾會咳喘一陣而已。但這確實是個症候。”
對方沉默了片刻,才問:“大夫是說,若是拖著不治,時日久了,恐釀成大病?”
廖大夫說:“這個也不好說。但是此症從現在開始,慢慢調理,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治愈,但若是拖下去,時日一久,治起來就費事了。”
他是做大夫的,說話拐彎抹角,不說病家不喜聽的,但意思是那麽個意思。
裏麵的人安靜了一會兒,頷首應下:“大夫,請開方吧!”
廖大夫還有一處為難,少不了又問了一句:“剛才在林大人內室,大人看起來多少有些不以為意。這一調理起來,沒個三五年恐怕不易見成效。因此這件事,恐怕也需要林大人自己能也上心才好。”
他說得委婉,其實就是林如海自己覺得沒啥大不了,不想折騰罷了。
簾子後頭的人卻還是那句話,道:“大夫,請開方!”
廖大夫見對方這樣有把握,一點頭,趕緊隨管家去開方。
這邊小花廳的簾子一打,黛玉從花廳裏出來,登時今晚父親過來看自己,將石詠的那一番勸當成是笑話說給自己聽。末了林如海還曾有過疑問,隻問石詠怎麽會知道林家喝茶的習慣。
黛玉卻知道石詠是個與眾不同的,當下便向父親解釋:“大約是聽璉二哥哥說的吧!家裏吃茶的習慣,女兒曾向璉二嫂子提過,璉二哥哥自然也知道。那位石大人,一路與璉二哥哥同行,兩人該是很熟的。”
林如海聽著,覺得言之成理。
林如海本想勸著女兒早些歇下,然而黛玉卻不肯,反而借口連外人都看出父親有恙,打發管家去請了一位大夫,就是那位廖大夫。
這時候林府的管家奶奶將拿著方子進來,向黛玉稟報:“小姐,診金已經付了,我們那口子正送大夫出去,這方子,要命人按方抓藥去麽?”
黛玉搖搖頭,說:“不急!”
管家奶奶愕然。
早先她們這些管家與仆婦見到自家小姐一回來,就急急忙忙地安排給老爺請大夫,還以為老爺有什麽急症。豈料小姐這會兒卻說了“不急”兩個字,這是怎麽回事兒?
“總要父親,自己也上心了才好!”黛玉一麵出神,一麵說。這話,她是引述剛才廖大夫所說的,算作是方子的一部分。
第二天,賀元思來尋石詠。
他無聊得緊,原本林如海說了,下午下衙之後,會過來請他去聽聽揚州幾個名伶的曲子。豈料早上林府那邊送消息過來,說是林大人病了,請了揚州好幾位大夫過來會診。這下子賀元思不好強人所難,隻呆在衙署裏看了一會兒邸報,便尋思出去逛逛。
石詠也聽說了林府那邊的事兒,早料到這賀郎中會無聊,因此他早有準備,已經向林家大管家打聽過了,揚州一家鹽商的家班今天在城外蜀崗唱折子戲。他將這消息告訴賀元思,賀元思果然喜不自勝,拉著石詠匆匆出門。
賀元思是個“戲癡”,石詠卻對聽戲沒有多少興趣,中途就從蜀崗溜出來,繞過觀音山,往南回到揚州城,去街麵上看看揚州馳名天下的漆器。
算來眼下正是揚州漆器工藝的鼎盛時期,作坊林立、大師輩出、工藝品種繁多,甚至兩淮鹽政還在揚州設有漆作處,專門承製各種漆器貢品。
石詠卻不去漆作處,隻管尋了那供應揚州百姓日常使用的小作坊,一間一間看過去。他原本想著,挑一兩件價格公道的漆器精品,回頭作為“孝敬”,送給慶德。雖然他不肯聽這位二伯的指點去刮地皮,但畢竟人情擺在那裏,他多少得盡盡心意。
反正在京中“物以稀為貴”,好的漆器一過去價格就會翻上好幾倍,況且慶德也不懂這些,估不出價格,石詠便打算好了,“蒙”自己伯父一把。
豈知待他進了一條“小描金巷”的漆器作坊巷子之後,看著各家各戶擺出來、各有特色的漆器,看得幾乎兩眼發直,登時犯了選擇困難症,這個也好,那個也絕妙……逛了半日,漆器沒買到,肚子先餓了,問了作坊的人,哪裏有飯鋪,得了指點,就直奔最近的小館子過去。
剛進飯館,石詠就見到一群年輕書生聚在飯鋪裏,都是十幾歲到二十出頭的年紀,看著像是同窗,閑暇時候來這飯館裏聚餐交流感情來著。
他也沒在意,自己坐下來,點了一碗鱔糊麵,先祭了祭五髒廟,登時覺得好多了。
那邊廂,年輕的書生們也喝得有點兒高了,開始高談闊論起來。石詠聽見他們所說,似乎是準備參加童生試的考生。既是參加童生試,那麽眼前的這些年輕人,就都還是“童生”。如果他們考得順利,一一通過縣試、府試、鄉試,取中生員,身上便有了功名,就能成為“秀才公”了。
石詠觸景生情,想起了弟弟石喻。
眼前的這些,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大好青年,而他的弟弟石喻,卻還是個剛剛啟蒙的小豆丁。
眼前這些人,都尚且為成為“秀才公”而努力奮鬥著,六歲的石喻,是不是就更加路途遙遠了?
這時,隻聽一人高聲道:“克柔,依我看,在我們這許多人之中,隻你是必中無疑的!來,我敬你一杯,盼你考個案首,我們大家一起,臉上也多有些光彩!”
那名叫做“克柔”的書生登時起身,回敬大家,道:“承各位吉言,案首卻是不敢想,我隻盼著能順利搏個功名,了卻老父一樁心事。謝謝各位,我也敬諸位一杯,願大家此次院試,都能取中,心想事成!”
當下大家一起飲了,有人道:“克柔,你的書法是我們最推崇的,你就在此間書一聯吧,算是我們一起留個紀念,等到你中了案首……”
大家聽到這裏,一起都笑了起來,也紛紛去推克柔。
揚州本地文風極盛,這小店裏四下裏刷著的粉牆上,也有一兩處書生所題,或詩或聯,相當風雅。而店老板聽著書生們這麽說,便將筆墨硯托了出來,竟是早有準備。
這名年輕人手中托著筆,麵對粉牆,沉吟片刻,說:“雖說科考之前,不該這樣想,可是在我而言,還是盼著有朝一日,文章應該這樣寫!”
說著,他在麵前的粉牆上筆走龍蛇,刷刷刷寫下兩行大字。
克柔的朋友們也頗為驚異:“克柔,你這竟不是寫的館閣體!”
“切,館閣體是科舉取士的字體。這裏又不是在考試答卷,自然克柔喜歡什麽體,就寫什麽體。”
接著有人念道:“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①
石詠聽著,手裏的筷子“啪嗒”一聲,落在了桌麵上。他覺得這一聯實在是有些似曾相識,免不了也站起來,湊到書生們身後,看著克柔題款。
當石詠眼看著年輕人在粉牆上題下了“真州鄭燮”四個字的時候,再也按捺不住驚訝,開口詢問:“你是鄭燮?”
飯鋪裏靜了片刻,旁人都沒想到,一個帶著外鄉口音的年輕人,竟然這樣毫不客氣、直接了當地請教他們同窗的名姓。
“是,我是鄭燮!”
鄭燮是名,克柔是字。鄭燮自己也沒料到,偶然在這小飯館裏抒寫心中對天下文章的看法,就這樣,也能從旁引出個陌生的年輕人,一臉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問:“你是鄭燮?”
石詠也沒想到,自己的運氣如此之好,隻隨便坐在飯館裏吃碗麵,也能遇上名滿天下的人物——隻是這個人物,眼下還不是“揚州八怪”之一,“詩書畫三絕”的成就尚未達成,甚至還沒有“板橋先生”的名號。如今,他隻是一名躊躇滿誌、準備應考的年輕童生。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先生,興化人,少年時在真州毛家橋讀書,所以此刻隻在飯鋪的粉牆上署著“真州鄭燮”四個字。
石詠抬頭,望著鄭燮在牆上留下的兩行墨寶,隻見這確實不是書壇盛行的館閣體,甚至也不是楷體,而是隸書,隸書之中又夾雜了些許行體。外人看著許是平平,可是在行家眼中,卻是跳出了窠臼——與他聯中所寫的“領異標新二月花”,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那一聯中上聯的“刪繁就簡三秋樹”,恐怕也是這年輕的鄭板橋心中,對天下文章、甚至科舉取士的真正期盼:若是國家取士,能考些真才實學,而不是一味講求格律、步驟、程式規整的八股經藝,該有多好。
石詠呆立在鄭燮題過的粉牆跟前,背著手,仔仔細細地將這一聯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他不擅長詩文,可是對書法卻是極愛的,呆看良久,視線挪都挪不開,直到旁邊鄭燮滿懷著疑惑開口:“這位兄台,你……認得鄭某?”
石詠一驚省起,知道自己恐怕是令這未來的鄭板橋一頭霧水了。他連忙說:“小弟姓石,曾經聽人提起過鄭兄的才名,如雷貫耳。鄭兄今次下場,是必定取中的。”
鄭燮二十歲取中生員,不是他石詠說的,是美術史課本說的。
聽石詠這樣說話,鄭燮的那些同窗們都笑了起來,齊齊地誇石詠會說話。而鄭燮卻盯著石詠,覺得這名少年,眼神有點兒……太篤定了吧!
初次見麵,就憑牆上的這一聯,這年輕人就認定自己一定能取中麽?
鄭燮心裏滿是疑惑,但也終於忍住了,轉過身去,說:“對了,今日小弟應俊才兄之命,帶了些日常塗鴉之作。若是諸位不嫌棄小弟筆下粗糙,便請各自選上一幅賞玩吧!”
聽鄭燮這麽說,同窗們都笑逐顏開,紛紛說:“克柔之作,必是好的。”
鄭燮便將帶來的書畫取出,向店家借了一張幹淨的桌子一一展開。
他這些都是水墨繪製的竹石蘭草之類,有些題了詩文,有些沒有。書畫都未經裝裱,現在都隻是一張一張,散的宣紙。
書生們聚在桌旁,各各挑選。有人一眼瞥見石詠也湊在一旁,探頭看著,忍不住便玩笑:“怎麽樣,小兄弟,看著你對克柔的字畫十分中意,要不要我們替你說說情,賣給你,十兩銀子一幅,怎麽樣?”
石詠卻全聽不出是玩笑,趕緊點頭:“好啊!多謝!”
開玩笑,鄭板橋的字畫,十兩銀子一幅,他是撿了大便宜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