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橘金澤

第八十二章橘金澤

這個自稱為橘金澤的少年講話很是奇怪。若說是外來的口音也倒是罷了,偏偏還是字正腔圓的官話,不過很是別扭,咬下每一個字的時候都有些用力,很是生硬。

還有他這一身的打扮也很是讓虎子在意。這裏可不是什麽洋人紮堆的地方,一個用道術的人穿了一身的洋裝,還提了一盞官府采用得起的洋燈,有些不倫不類的意思。而且用道術這一點也很讓人奇怪,這裏是關東,本就是道士少的地方,這少年能攔下那一招雷霆,絕對不是等閑之輩。可是漫說是昌圖府,就是整個奉天行省,同虎子一般年歲的道家弟子,能有這般本事的,虎子敢說是一個沒有。

《百家姓》虎子沒能通篇背誦,但是黑話“甩蔓”就是互通姓氏,多少是要多知道一點,若是姓“句”或是姓“鞠”倒還是有,姓“橘”的,虎子是未曾聽說過。

自古以來,“龍虎仙師不見關東天”。虎子認識的第一個龍虎仙師就是付道人,那付道人險些要了他的命!麵前這個雖然是少年模樣,但是虎子也是不敢放鬆戒備。況且那少年身邊還有一匹,對他俯首帖耳的白色巨狼呢?若是一會兒一言不合動起手來,這畜生是個威脅。

雖然是對方截和了,但是好歹說話還算客氣,虎子便是收刀歸鞘,確仍是按在了刀柄上:“我姓彭,俗世道家弟子彭虎。這位師兄,師從何門?為何阻攔我除妖?”

聽了虎子的話,那少年還是那副麵帶微笑的樣子,眉梢卻是一挑:“你是個道士?也對,你剛才的法術,很厲害。”說著他緩緩向前了幾步。

這幾步路走過來,卻是讓虎子瞪大了雙眼。

原本這叫橘金澤的少年雖是提著燈,卻是映得不是很透亮,走這幾步過來,虎子看得清楚了些,便是得見這少年未曾紮著辮子!本來沒紮辮子算不得是大事,很多道家弟子都是留著頭發的。但那是要梳發髻的,若不然叫人看見,就是牽連九族的大罪過。可這個少年一頭長發,鬆散的披在了肩上,隻是在前額上係了一條細細的頭繩,讓頭發不會遮擋住眼睛。

這要是叫人見了,那還了得?

虎子心思活絡,立馬就得出了答案——這是個日本人!聽說日本也是有道士的。這樣一來,這少年的言語、打扮、頭發便是都說的過去了。

少年見虎子臉色接連變化,仍是一樣尋常的語氣開口:“我是一個人陰陽師,你知道日本的陰陽師嗎?和中國的道家是同根同源的呢。我向往中國,所以來到中國,可惜卻是到了關東,這裏幾乎是沒有道士呢,能遇見你,我很高興呢。”

這少年說是高興,虎子卻是不高興。自從甲午海戰輸了以後,大清國就再也沒能抬得起頭來,這日本人在大清似乎是處處壓著大清國人,這少年是打日本來的,也不是什麽好鳥!

虎子嘬著牙花子,問:“東瀛人……漢話學得不錯啊!到這兒幹嘛來的?”

“和你一樣,斬妖除魔。”橘金澤像是沒聽出來虎子語氣裏的不善,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口吻,“我的式神感應到這裏有幽靈作惡,所以我來降服捉拿它。沒想到遇見了你,這麽年輕的道士,還真是好運氣呢。”

“我怎麽不覺得?”虎子把刀攥得更緊了一些,“這就好比是打獵,你搶了我的獵物,就應該交出來。”

那日本少年唇角揚得更高了一絲,把燈放在了地上,將紫皮小葫蘆托在了手裏:“山中的野獸,都是沒有主人的。在日本有一個辯法:兩個獵人看上了同一隻鹿,一個射中了鹿腿讓它不能逃走,另一個因為鹿不能逃走而射中了鹿的頭,那麽鹿應該歸誰呢?”

虎子不明白他是要幹什麽,所以沒有輕易回話,而是微微把腰下沉了一些,刀也向下壓了一些。這般舉動,橘金澤都看在眼裏。他又把小葫蘆收回口袋裏,抽刀而起,橫斬而來,跟虎子的刀撞在了一起。

兩人刀抵著刀,臉對著臉,相互角力。橘金澤開了口:“答案是:打一架,誰打贏了,鹿就是誰的。”

虎子向側麵一擰身卸下了對手的力道,兩人交錯著換了個位置,都是端著刀提防的模樣。虎子罵了一句:“果然不是個好東西!本就是我的哪個要與你爭?”

橘金澤卻是不理虎子,自說自話:“我這把刀,仿造名刀鬼切打造,名曰赤童子,出自名家之手,削鐵如泥、吹毛斷發,彭君的刀與其相撞,卻是連印痕都沒有留下,想來也是一把赫赫有名的好刀呢。”

“廢話少說!”虎子也是被橘金澤這樣的脾氣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橘金澤挽了個刀花:“我師父曾對我說過,中華有很多能人,我今天見到了一個,自然是要討教一二。你的年齡又和我別不多,很難得。你的法術很厲害,我要看看你兵刃的功夫是不是也很厲害。如果你贏了,那個惡鬼,我就還給你。”

虎子一愣神,微微皺眉:“你丫有病吧?”

橘金澤不管虎子對他的辱罵,喊了一句“小心”,便是提刀而上!

這一架打得可以說是莫名其妙。虎子本來是想斬殺造孽的,哪裏想到會惹上這麽一個聽不進話的人物——還是個日本人!

這少年施展的刀法很是淩厲,虎子未曾得見,似乎和中原任何一派武學都有所不同。端得是華麗異常,卻又沒有一招一式是單單看著好看的花架子。若是要形容這日本少年的刀法,那邊是“中正”兩個字最為貼切。

劍走偏鋒,出其不意,是兵者詭道。但是兩軍對壘,說到底還是要用武力壓製對方,摧枯拉朽,一蕩千裏是為上。這日本少年的刀法,就是一副王者之師的氣派。一招一式你看得出來他意圖在何,但每一手都是環環相扣,不給對手留下一絲的餘地。若是對手有分毫瑕疵漏出,將要麵臨的必然是這少年連綿不斷的追擊猛攻,直至將對手打得抬不起頭來,斬於刀下!

沒一次兩刀相撞,虎子都能感受得到對手刀鋒上傳來的那股鋒銳的氣息,仿佛下一刻,這把刀就會釘在他的咽喉上!一時間落了下風。

這讓虎子心中很是不忿。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物,仗著一身的本事,對同齡的修士一向是不以為然的。可如今麵對的這個日本的少年,明明都是一般的年紀,明明都是相似的兵刃,明明都是兼修道法和外功的修士,怎能是就輸與了他呢?

虎子受李林塘調教功夫的時間按說不長,可是李林塘帶給他的影響非常大。他那師叔本走得也是以勢壓人的路子,力大如牛,尋常人物必然是守不住他一記老拳的。但是那李林塘又偏偏是個精細技巧的路數,一條棍子在他手裏變化成了槍、矛、杖、鉞,全然是把一根沉重的鐵棍舞成了個繡花針的樣子。

李林塘的精細,更適合苗刀!這種武器本就是一樣在戰陣之中既能當刀、也能當長槍的兵刃,經過李林塘的指點,虎子的眼前已經是打開了一扇門,可惜一直沒有合適的對手來演練,將之用於實戰。此前虎子的對手要麽是彭先生、李林塘這樣高出他許多的高手,要麽是像鱉幽靈、夜行遊女一類不似人形的妖魔鬼怪,而今橘金澤和他伯仲之間,反而是讓他在實戰之中,把原本想不通透的許多東西圓融在了一爐!

橘金澤又是一刀揮出攻虎子上路,虎子雙手轉刀,用刀脊擋下了從側麵斬來這一擊。據金澤一擊無果,便是收力回身,做了個劈砍的姿勢,殺了過來。

這一回虎子卻是抽身而退,苗刀前立,在那當頭劈來的赤童子上一磕,便是雙手緊握突刺而去,拿來當了長槍的用法!打鬥了許久,本來雙方都是在漸漸摸索對方的套路,虎子忽然變招是打了橘金澤一個措手不及。本來虎子的兵刃就是要長於橘金澤的赤童子,變化了這一路的招數,橘金澤很難近身。

然而就在橘金澤調整步伐,適應虎子新的打法的時候,虎子又是交換了刀柄上兩手的上下位置,強轉了方向不說,還一步欺身而上,又做了刀的用法。

一刀橫砍而出,是要將橘金澤頭顱削掉的架勢!橘金澤出刀未回,幹脆向後仰了身子,做了個鐵板橋的架勢,讓過了這一式。

虎子一刀力道沒有用盡的時候,便是以右手為軸,左手向下壓,讓刀鋒向上揚起,畫了一個好大的弧圈,甩回來正好架在剛起身的橘金澤的脖頸上。

但虎子也不敢亂動了。左肋下鋒銳的觸感促使他低頭看,隻得見那橘金澤右手單手持刀,成了一個反握的姿勢,右臂伸得筆直,微微後揚,赤童子最尖銳的那一點,穿過了他的外袍,正頂在他的肋骨上。這刀鋒再往前輕輕一遞,便是會刺穿虎子的心肺,要了他的命。

兩個少年便都是把自己的性命壓在了此處,兩雙怒目相對,你望著我,我瞪著你,手上不讓毫分!

就這麽僵持了約莫有一炷香時間,先是那日本少年橘金澤忍不住笑出了聲來。見橘金澤笑,虎子也是忍不住笑。先是低聲笑,再而是放聲笑,兩人不約而同收了手裏的凶器,彼此顧盼,笑到腹痛了才漸漸停了下來。

“彭君你真是個好對手,”橘金澤笑得累了,喘了會兒氣才開口,“很久沒有與人打得這麽酣暢淋漓了。”

虎子向後退了兩步靠在了樹上放鬆了身子:“彼此彼此!話說你漢話學得挺好啊,說話一套一套的。”

橘金澤沒接話,卻是丟過來一個東西。虎子伸手接住,不是別的,正是那半掌高矮的紫皮小葫蘆。

“我沒贏。”虎子把那葫蘆向著橘金澤丟了回去。橘金澤又丟還給了虎子,說:“您也沒輸。不是貿然出手,是我見彭君除魔,想要上前討教,所以做了失禮的舉動,還請彭君諒解。武技如人,我能從彭君的刀裏讀出您是一個心懷正氣的人,我想交您這個朋友。”

虎子瞥了一眼趴在遠處那匹銀狼,又看看手裏的小葫蘆,說:“東瀛人不都是王八蛋。你要是做我朋友,就叫我虎子吧。”

橘金澤笑著點頭,打了一禮,卻是結子午印:“虎子,那我便是這麽叫了。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下次見麵,我們再切磋。”

說著也不給虎子回話的機會,對著遠處的白狼一招手,轉身便走。那白狼先是跟在跑了幾步橘金澤身後跑了幾步,再而化成了一道光影,沒進了橘金澤腰間的扇子裏。

虎子望著消失在林中的橘金澤的背影,若有所思,再拿起手中的紫皮小葫蘆,能隱約看得見其中有一個左翼燒禿了毛的姑獲鳥的影子。放下手,虎子看著橘金澤遠去的地方,又是笑出聲來:“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