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一枚石符

第五十九章一枚石符

虎子半靠著被摞子,彭先生坐在炕沿上監督他喝藥,免得像上次一樣嫌藥苦,被他偷偷順著牆瓦縫倒掉了一半。

虎子上一次喝湯藥說起來是頭年冬天裏的事情。那時候他到湖上鑿洞釣魚卻濺了水在身上,回來就感染了風寒。彭先生找郎中抓了兩幅藥,給虎子吃了幾日卻是不見好轉。要不是糊牆的紙濕了,彭先生都不曉得虎子會偷偷倒藥。

虎子強咽下那一碗苦湯,長籲了一口氣。他現在身上裹得好比粽子一般,手腳身上都有一些創口,好在都不深,敷了藥就應當會好一些。隻是身上的筋骨肌肉就沒有一處是不疼的,稍微一動身子就牽扯得他齜牙咧嘴。

這時候,向來把被褥大敞四開攤在炕上的虎子曉得了疊被的好處——坐在炕上的時候可以靠著被摞子,也舒服一些。

“你還記得什麽嗎?”看虎子喝幹淨了藥,彭先生接過了空碗,又遞了一碗清水過去,“那天晚上,你還記得些什麽?”

虎子接過水,一口氣喝了半碗,衝去了嘴裏的苦味。他回想了片刻,搖了搖頭:“不記得了,我就記得那天晚上我被那張黎和付道士暗算了,師叔救了我的命。再然後我調息打坐……好像是走火入魔了?我不記得了。”

“也好……”彭先生點點點頭,“你不記得了,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虎子卻是不肯這麽不明不白。醒來的時候口中有些難受,他伸手在口中摸到了自己的虎牙,卻是差一點劃破了自己的指尖。這一顆長在上邊的虎牙,是哪天晚上留下來的唯一的記號了。

他問道:“師父,我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麽了?”

“就像你說的,走火入魔。”彭先生答道,“你發了狂,失了神誌,與那付道人搏鬥受了傷。我趕到救了你,就這麽一回事兒。”

虎子卻是覺得不太對勁:“那……我師叔呢?我記得我師叔當時也在和那個道士糾纏,我們兩個還打不過他一個嗎?”

“你迷了心竅,沒了章法,自然是算不得數的。”彭先生說起謊來也不遲疑,不知是預先準備好了話頭,還是臨時編排的,“那時候你六親不認,你師叔還要提防著那付道士不要傷了你,自然是十成力用不出兩三成來。那付道人也是本領高強,自然是傷了你,又傷了你師叔。”

“哎呀!”虎子驚叫了一聲,“師叔也受傷了嗎?他怎麽樣?”

彭先生笑著搖搖頭:“無妨,你師叔銅金剛鐵羅漢一樣的人物,什麽事都沒有。他這兩天吃得飽睡得下,你無需擔心。”說著話,李林塘一掀房門上的簾子抬腳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些吃食。

“你小子也是命大!”李林塘把那燉得細碎的米粥放在了炕沿上,“若不是你師父救你,你走火入魔迷了心神,那就是要入了魔道,變得行屍走肉一般了。”

彭先生咳了一聲,李林塘轉回頭,卻見彭先生對他微微擺了擺手。

虎子是全然沒看到兩人的小動作的,他眼裏現在隻有這碗粥。本來還不覺得,聞到了米香他才覺得腹中饑餓。

這粥是大米煮的。大米那是過節的時候,和照顧病人或是伺候月子的時候才能享受的,尋常時候哪呢吃得到呢?關東的稻米香,的確是聞名天下,但是除去必須要賣給朝廷的那一些,種水田的人手裏也不剩下多少。況且昌圖府多是種植玉米、高粱,種水田的少,所以這大米就更是難得。再有錢的人家,也不能上頓下頓拿大米當主食。

虎子的這碗粥裏不光是有米,它更像是亂燉出來的。切了末的幹豆腐,抹得細碎的瘦肉,還有煮得開了花的綠豆,都在這一碗裏。虎子“呼嚕呼嚕”三兩口就把這一碗粥下了肚,端著碗問:“師叔,還有嗎?”

“不能再吃了,”彭先生說,“你這兩三日,都是我們磨了米漿從你嘴裏一點一點喂進去的,忽然一下吃得多了是要傷了脾胃的,慢慢調養,日後有你胡吃海塞的時候。”

虎子悻悻地放下碗,又把身子落回了被上。他問:“師父,你說那付道士跟我無冤無仇的,為什麽要害我?還有那個張黎,我得罪過他,可是也不見得得罪得那麽深,他怎麽也想我死呢?”

“誰說無冤無仇?”李林塘一抬眉毛,“這姓付的和咱們鬼家門有仇!”

虎子一聽來了精神——這付道人和鬼家門有什麽淵源?於是他便問:“師叔,那付道人怎麽和咱家結的仇?他是怎麽個來路?”

“那是為師的故交,”彭先生說,“上一輩的恩怨,你不用知道太多。這一次他對你動手是個誤會,日後你提防著一點這個人便是,無需太過在意,出了什麽事有我呢。若是他再對你出手,你鬥不過他,也還是能跑得了的,不要刻意去招惹他便是。至於那個張黎,我昨日去見過一麵,無足輕重,不需掛懷。”

“哦。”虎子見師父不想說,便是含糊地應了一聲,而後房間裏一時沒有了聲音。

“師叔,”還是虎子起了個話頭,“你怎麽就那麽趕巧?正好就碰上了!”

李林塘一皺眉:“那天你前腳去找張大仙,後腳我跟你師父就到了戲鼓樓。聽說你被請去知府那裏赴什麽宴了,我們也沒當回事兒。而後天黑的透了,你師父要在那兒聽戲,就打發我去找一找你。”

“說到這裏,虎子你長了能耐了!”彭先生插話道,“你還去給知府看事兒了?你是跟戲鼓樓裏的人吹得天花亂墜,可是過不了我的耳朵。你還是嫌跟那張大仙扯得瓜葛少了嗎?那胡十七的名號我是有所耳聞的,張大仙家的掌堂教主是胡十七的弟子,你最好少跟他來往。”

虎子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心裏暗喜:得虧沒與他人說什麽實話,跟誰都是那晚在府衙裏哄騙付道人的那套話一般無二,而今被師父問到了頭上,要是得知自己不單是與十七奶奶弟子的堂口扯上了關係,更是同胡十七本人有了些什麽瓜葛,那還不得被打下來一層皮?

“銀子呢?”彭先生也不理會虎子含糊其辭的回應,直接問。

虎子一愣:“什麽銀子?”彭先生板著臉:“你與那知府家的衙內‘看事兒’,香火錢呢?”

這一回虎子聽出了自家師父的意思,他擰著聲音撒嬌:“師父~”

“不好用,”彭先生伸出手攔下了虎子後邊的話,“這是看你有傷在身,我先給你記下來,別以為你能逃得了這頓打。那銀子你放在哪裏了?”

虎子泄了氣:“藤箱裏……在我那件短褂裏包著。”

這自己頭一筆給人驅邪除魔得來的香火錢這麽被收繳了,虎子心裏挺不是滋味。倒不是因為別的什麽,他覺得自己這麽不就是白白欠了十七奶奶一個人情嗎?

眼看著李林塘收拾了碗筷要往外走,虎子趕緊叫住:“師叔!”

李林塘回身皺眉:“什麽事?”虎子緩了一會兒,雙手抱拳說:“謝師叔救命之恩!”李林塘愣了一下,轉回了腦袋,冷哼了一聲,端著碗筷抬腿出了屋,沒再搭理虎子。

這房間內又隻剩下師徒二人,還是虎子先開口:“師父……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惹得師叔不開心了?”

“沒有,”彭先生說,“他是生我的氣,不是生你的氣。”

“師父……我是不是不適合修行?”

“你是我的弟子。你是在說我眼拙?”

於是這般,又冷了場。

虎子平日裏沒這麽多的話,他隻是覺得心有些慌,要不停地與彭先生說話才能消解這份慌亂——或者說恐懼。這是沒來由的,毫無道理的一種情緒。但是虎子總覺得他自己做錯了什麽,隱隱有些不安。

想到師父臨走前,自己還跟他鬧著別扭,這一回來自己也沒說什麽軟話,虎子也覺得不太舒服。

於是虎子又開口了:“師父,這次去八麵城,出的是哪一門的髒活兒?”

“我教你黑話不是要你在家裏說的。”彭先生嗔怪了一句。而後他又從身上摸出了一枚像是石子似的東西,往虎子那裏一丟:“你看看。”

虎子接過那枚“石子”,仔細的端詳了起來,立刻就看出了隻是一枚“石符”。

所謂石符,就是將符咒按照一定的規則雕琢在石頭上,相對而言算是罕見的東西。因為一枚有效力的石符需要修士加持,雕琢也應該由修士完成,因為麻煩且使用不便,故而流傳的較少。跟畫在紙上的符一樣,石符在適合的人手中也是有效力的,有些使用咒語催發,但因為具有可長期保存的特點,所以更多是用來鎮宅保平安的用途。

虎子這顆石符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通體墨色,對著陽光看能看出是略微透光的,裏麵有一些絲絲縷縷的紋理。問題在於這石符上的雕刻。這上麵的符印乍眼看去也都是尋常符印的樣子,但是仔細觀瞧,虎子卻發現這上麵的印記沒有一個是自己認識的!所有的符咒似乎都跟自己所學的東西同根同源,但又偏偏有些似是而非的意思,組合排列也是完全不一樣。

因為看不懂,虎子便是把那顆石符放了下來,問:“師父,這東西哪來的?”

彭先生拿起那枚石符,衝著陽光端詳了好一會兒,說:“這一次,似乎不是鬼祟作惡,而是一場人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