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夏墨時緩緩推開了宮門,正見一位身著青衣的玉麵兒郎,一隻手搭在門後的門栓上,將門往裏一拉,二人打了個照麵,那人似乎認識夏墨時,一抬頭就衝他露出了一個故人久別重逢的微笑,眼角眉梢都自帶些微笑意。

玉麵少年往後退了一步,騰出了供人進來的路,主動打了聲招呼:“許久沒有見到活人了,真是稀客貴客。”說完也不管夏墨時進不進來,便操起一雙手背在身後,扭頭就走。

夏墨時額頭三條黑線:“……”這話聽著,它咋就那麽的別扭呢?

說不上是被他還是夏許淮氣著了,好好的一句話聽在夏墨時耳朵裏就是不中聽,他當即回了一句:“是啊,我也沒想到,這麽陰森森的地方居然還有個活人能住得下。”說完還大跨步搶先在顧延之前先進了屋子,隨意找了個有軟墊的椅子坐下,目中無人地繼續打量室內的布景。

麵對他如此充滿敵意和不客氣的態度,顧延不急不惱,緩緩撩動眼皮,環顧了一下院中飛雪,附和道:“概括能力不錯。”而後也抬起步子進去,在夏墨時的隔壁坐下。

“你是何方神聖,怎會出現在此處?”隻要不碰上夏許淮,夏墨時都是有話直說。

“何方神聖當不起,在下不過是區區一個無奈客居他鄉的質子罷了,叫我顧延就好。”說話間,顧延還不忘把玩著桌上的白玉酒杯,“至於我為何會如此不合常理地住在流風殿,這就要問你們尊貴的攝政王殿下了。”

也許是真如他所說,難得見到個活人心裏高興,顧延便就著杯中殘酒,把自己的來龍去脈大致講了講,好解夏墨時方才之惑。

當初,顧延身為南疆國質子,本來是被安排在攝政王府旁邊的一個兩進大小的院子,便於夏許淮對其進行監管,兩者也一直相安無事。結果前不久,顧延住處走水,房屋燒毀大半,還差點殃及隔壁鄰居也就是夏許淮的家。

那場大火的來由,卻不是因為顧延想要利用火災作出個假死的跡象,使出個金蟬脫殼之計,乃是因為他貪杯所致。當夜,他被拎去攝政王府的廂房借住了一宿,次日便被轉移到了這個無人問津的流風殿。

至於為何作這個安排,顧延想了想,大概是因為反正攝政王隻手遮天,皇宮就相當於自家的後花園似的,所以能夠讓夏許淮隨意安排,而且這流風殿孤零零地立在這,也不對其他建築構成威脅,再者,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再次不小心走水並且牽連周圍了,沒準還能幫夏許淮解決皇帝這個隱患呢,那不是正好合了他的意。

不過這個猜測,顧延並沒有明說出來。隻是,他可能要辜負攝政王的一片苦心了。

夏墨時想起了,關於走水,確實有這麽一回事兒,那時候王府管家來通稟此時,夏許淮還正和他一起吃火鍋,想起那隻白貓,又多問了句:“白貓打翻了燭台?”

顧延溫和的臉上有一瞬間不自然的愣怔,“啊,白貓,嗯,約莫是吧,可惜了那隻白貓。”

夏墨時嘀咕了聲:“你倆還挺默契。”跟當時夏許淮說的都一模一樣。

得了吧,顧延撇了撇嘴,似是非常不讚同默契一說。

“啊,說了這許久,竟然都忘記給陛下篩壺熱茶來,實在是罪過罪過啊!”不過那神情可瞧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或者怕別人怪罪的意思來,依舊坦然自若得很。

夏墨時對於他能夠一語道破自己的身份並不覺得驚奇,倒是又垂眼看了下他剛放回小桌上的酒杯:“沒有好茶,倒是有好酒?”騙鬼呢這是。

顧延順著他的視線,恍然大悟道:“哦,冷宮物資貧乏,確實沒有什麽好茶好水,這酒還是我不小心從梅花樹下刨出來的,也不知在這荒無人煙的鬼地方埋了多少年,陛下敢喝?”

一開始夏墨時的確是被他給惡心了一下,但隨即又想到,這位他國皇子怎會無緣無故去院子裏刨土,總還不至於感性到要扛把鋤頭去葬花的地步吧,他要是真信這是他在犄角旮旯挖的不知釀於何朝何代的酒就有鬼了,便以眼神表示:盡管一試。

“哈哈~”顧延發出了敞亮的大笑,走到門後摸出一把破舊的鋤頭,在東南牆角的一株掛滿了冰淩的樹下隨便彎了彎腰,在雪地裏略微動了幾鋤頭,蹲下又起身之後,就從雪泥地裏拽出了一個被紅布封著的黑乎乎的壇子,他一手拎一個東西,在遮眼的雪花中緩步而行,竟然硬生生地叫他走出了幾分超然脫俗的意味來。

“剛才那壺酒已被我糟蹋得差不多了,隻好重新溫一壺吧。”顧延架起一個爐子溫酒,順便和夏墨時倆人一起烤火暖暖手,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房間裏便已酒香四溢,夏墨時沒忍住吸了一鼻子。

顧延小心翼翼地避開燙手的地方,給他倆一人斟了一杯酒:“嚐嚐,這是我在之前的住處釀的,用的是當時院子裏結的青梅,摻了頭年收集的海棠花,還有今夏荷花上的露水釀製而成,哦,前兩天我開壇的時候,順手抖落了一點那棵梅花樹上的雪水進去,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你還真是好雅興,被軟禁還不忘帶那麽些酒水,關禁閉還關得頗為自在,也是人間奇才了。”夏墨時接過杯子,置於鼻端嗅了嗅,輕呷了一口,“倒是便宜了我。”

“如此美酒佳釀,方不辜負陛下方才那句絕美的詩句,和眼前的這番景致不是。”顧延也喝了一口,重複了一下他剛才聽到詩句:“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滿臉都是對夏墨時才華的讚歎與欣賞。

夏墨時對這人睜眼說瞎話的功夫有了第一次的認知,眼前的景致,你是指這破敗的院子還是兩個身不由己的人,還需要誰辜負不辜負的麽。至於那句詩,也完全是他隨口背誦出來的,跟他壓根就沒有半毛錢關係。

“你又不是我祁國之人,我這身份也……”夏墨時頓了頓,“總之,這句陛下還是別喊了吧,我叫夏墨時。”

顧延偏頭看了眼麵前的大活人,這是個看上去清純無害又滿腹經綸的公子哥兒,哦,小皇帝,默然了他的提議,沒有再喚他陛下這個諷刺的稱呼。而悶了一天的夏墨時也正想找個人聊聊,也許是顧延皮相還不錯,夏墨時生出了一種倆人一見如故的感覺,開始你一杯我一杯地自斟自飲起來。

他雖則喜歡這個清冽的味道,但其實酒量實在說不上有多好,這不,幾次推杯換盞之後,夏墨時就變得醺醺然,入眼的東西都變得成雙成對團團圓圓的,一旁的顧延卻仍舊保持著大半的清醒,有好幾次顧延還順帶撈了夏墨時一把,防止他被爐火給燎著了。

但即便如此,夏墨時也沒舍得放過這青梅海棠酒,隻是捏著杯腳,沒說喝也沒說不喝,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顧延說了些什麽,想到哪兒說到哪,亂七八糟的,他說什麽,顧延就聽什麽,偶爾還給個小小的回應,表示自己在聽。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顧延甚至想過要將他殺掉,這樣也算是於那人有益,或者是挾持他來換得自己的自由,但想了想,他跟自己的處境何其相似,又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況且,他就算是離開了大祁的皇宮,又能去哪裏呢,私自回去南疆,他的父親和兄弟未必歡喜,或者說是驚大於喜,離開之後也不見得就能過上安穩的生活,或許還不如在這小小的流風殿裏偏安一隅來得安穩。

於是,那念頭也僅僅是一閃而逝,很快就被顧延拋諸腦後。

趁著醉意,顧延又忍不住想要抖一抖眼前這少不經事的小皇帝,問他:“你就不怕我送你歸西或者挾持你出逃?”

顧延沒能看到他想要見到的哪怕是一點點驚慌無措的反應,因為夏墨時淡淡地說:“於你而言,我有什麽值得利用的價值嗎?即便是你真的這麽做了,又有誰會在乎呢,又怎會達成你所想要的呢?”

從他淡然的語氣中,又聽出了些許心酸和落墨,像一隻被人遺棄在路邊的大型萌寵,連帶著顧延這個旁觀者也感染了幾分蕭瑟。

顧延回想起方才他給他倒第二杯酒的時候,狀似無意地隨口問了一句:“不怕我在你的酒裏下毒?”他是怎麽回答的來著?

“你這酒,我這樣的門外漢聞起來都覺得清香冷冽,正適合我喜歡的味道,更是一等一的好酒,況且我與你素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也不像是那等濫用毒物無端糟蹋美酒的敗興之人。”說完就拂過小矮桌,執起屬於他的那個杯子,“況且我都已經喝完一杯了,現在才來想有沒有毒,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說完便一飲而盡,還砸吧了一下,回味著唇齒間殘留的冷香,大讚道,“果真是美酒!”

那個笑容,是顧延生平所見,最具有感染力的,看著看著,也露出了一個擁有同款弧度的笑容。

此時,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現在他又再次從夏墨時口中聽到了對自己毫不設防並且絕對相信的話語,嘴角的弧度肆無忌憚地加大了。隨後,想到兩人的現狀,那輕鬆的表情又漸漸轉變為一份苦笑。

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的顧延沒有發現,他以為的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的夏墨時卻悄悄深呼了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似的,而後才真正醉了過去,陷入昏睡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