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梅燈:十七

點梅燈 十七

“夏莊哥哥,一直想要殺了我?”梅靈抿著嘴,眼眶泛紅,但是卻哭不出來,她的胸腔有些急促地起伏,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割破了。

荷包被他緊緊地抓在手中,兩隻垂在身側的手一直都在發抖,夏莊麵對梅靈的質問嘴唇動了動,謊言已經繞到了嘴前,卻有些說不出口。

“你把慕容怎麽樣了?”夏莊問。

梅靈抿嘴:“在你的心裏最重要的是李姐姐,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付出也從未想過要你的回報,可你卻想著要殺我……”

夏莊無法反駁,卻也不能承認,梅靈朝他的方向走過去,一步步靠近。

薑青訴頓了頓,朝樓下看去,也沒顧得上自己手中還攔著單邪。

單邪則盯著薑青訴握著自己手腕的手,她那細小的白胳膊根本沒辦法阻止自己,偏偏這一鞭子就是揮不出去。

沈長釋就比較糾結了,院子裏的一靈一人剛鬧了生死矛盾,而站在宗祠屋頂上的兩位陰司大人居然要大打出手,他要先看哪邊的熱鬧?……額不,他要先顧及那邊?

“如果此時占據李慕容身體的是梅靈,那李慕容呢?”薑青訴皺眉,單邪朝梅靈本體看過去道:“在樹裏。”

如果李慕容在梅靈本體裏,而且是魂魄相聚,為完整的魂魄的話,那麽此時動手將她帶走是最合適的了。

薑青訴沒打算讓事情變得複雜化,她剛才攔住單邪不過是為了讓無辜心善的梅靈和毫不知情的李慕容不受到傷害而已,於是她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指著梅靈本體對著單邪道:“單大人,請。”

單邪:“……”

沈長釋:“……”

單邪收了鎮魂鞭,掌心凝結了藍色的火焰,火焰燃燒過後逐漸幻化成一張黃符,黃符還未完全顯出,梅靈卻有了舉動,大片梅花在空中飛舞,直接將一棵梅樹與夏莊都包裹在了其中。

無風而起花瓣的這處傳來了類似女子尖叫的呼嘯,附身在李慕容身體裏的梅靈仰頭張嘴,那聲音便是從她的口中發出,除了聲音,還有一縷縷金色的光芒,如千絲萬縷的細線,一同鑽出了口。

光芒幾乎可以用刺眼來形容,薑青訴等人都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

夏莊站在卷風的正中心,看向正在與李慕容的軀體分離的梅靈,然後看見李慕容的身體在一寸寸變化,從溫熱柔軟的人身逐漸發白、發青,然後長了點點屍斑。

漂亮精致的妝容瞬間被摧毀,漂亮的青絲幾乎與院子周邊的幹枯的野草一般淩亂,她的身體越來越消瘦,等到最後梅靈從她的身體裏徹底衝出來的那一瞬,幾乎如骷髏般的李慕容直接撲倒在了地上。

長衣之下身形幹瘦,就像是兩根棍子支撐起了衣服,倒地時是已經死了有些時日的屍體,梅花香內,似乎還夾著一點兒腐臭。

夏莊立刻要跑過去扶住對方,卻被衝出李慕容體外的梅靈給攔住去路。

梅靈本體本是樹,而她的修為不夠,不能凝聚成人類的肉體,隻能憑著自己的精神幻成了一縷擁有人類外貌的虛幻,似沙非沙,似水非水。

她的雙腳如同之前被鎮魂鞭打過的沈長釋,化作無形,整個人漂浮在半空中,身體輕柔。

夏莊兩次想要繞過梅靈去找李慕容,兩次都被梅靈給攔了下來。

他看著梅靈那張臉,陌生,不像是這世間的任何一個女人,眼圓眼尾長,嘴小口吐梅香,她就像是古畫上精致的美人,眉眼帶著憤怒與哀傷,攔住夏莊之後道:“李姐姐死了,你還愛她嗎?你當真有你所想的……那樣愛她嗎?”

夏莊從梅靈的口中聽見這個死字,立刻伸手將對方在自己麵前揮開,一手揮斷了她的肩膀,梅靈碎裂,又在另一方聚集。

“我為了報恩,可以放棄自己幾百年的修行,寧可逆天得罪陰曹地府也要將李姐姐的魂魄留在人間,讓她不過奈何橋,無法往生。”梅靈說著,又晃到了夏莊的麵前,她的雙眼直視夏莊,然後往後慢慢退,再退。

身上一縷縷細沙在倒地的屍體旁凝聚,金光如線將那屍體勾起,已經沒有魂魄的屍體在迅速腐爛,李慕容姣好柔美的身形早就成了一堆幹枯的骨,她那漂亮的臉在糟亂的頭發下露出,居然褶皺腐爛。

“你呢?早就已經成了這副模樣的李慕容,你還會喜歡嗎?”梅靈將李慕容的屍體朝夏莊這邊拋了過來,那張青黑色的臉朝他越來越近,嚇得夏莊往後連忙退了好幾步,直接坐倒在地上,雙目睜圓,萬分驚恐。

他看著李慕容的頭顱歪倒在一邊,看著她的發絲遮住了半張臉,渾身發抖,張嘴說不出話來。

“你愛的是她美麗的容顏,還是她溫柔的心啊?”梅靈立刻撲到了夏莊的身上,那雙靈物的眼睛發亮,她盯著夏莊,開口道:“隻有我在李姐姐的身體裏,她才能永遠保持漂亮的模樣,如果你殺了我,即便李姐姐複活,那她也隻能以你麵前這副樣子活著了。”

“如此,你還想要殺我嗎?夏莊哥哥……”梅靈步步緊逼,櫻桃小口驟然張開,如野獸張開了巨大的口,獠牙伸出,眨眼間便知是幻覺,她依舊不似人類,雙眼無奈:“我願意成全夏莊哥哥,隻要你敢。”

夏莊猛然驚醒,再看向倒在地上的李慕容,他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宗祠的院子。

一席書生身影在盡頭消失,他一邊跑一邊驚叫,將府裏的人都鬧了出來,他衣衫不整滿口胡言,跌跌撞撞消失在幾人的視線當中。

薑青訴睜圓了眼睛,看著短短時間內院子中發生的驟然變化,原本要殺梅靈的人,卻被自己口口聲聲深愛的夫人死後模樣給嚇跑,倒是被心愛人所傷的梅靈,趴在地上發出了類似風聲的抽泣。

單邪看著手中的符,手指輕輕一彈,符紙飄到了梅靈的麵前,梅靈慢慢抬頭瞧見了一指藍火,她頓了頓,眼看那符紙貼上了自己的本體,也看見符紙上十方殿的紅印,立刻明白來人是誰。

李慕容的魂魄完整地從梅靈本體內走了出來,她看著倒在地上破爛不堪的自己,視線慢慢落在趴跪在她一旁渾身還帶著金光的梅靈,眼神有些飄忽。

梅靈也瞧見了李慕容,這還是她們第一次真正地麵對彼此,之前雖然在同一個身體裏,卻是一個享有白日,一個度過黑夜。

李慕容朝梅靈慢慢走過去,等站到對方跟前,再伸手扶起她,雖然碰不到彼此,卻像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讓她們能夠感受到一樣。

就在剛才梅靈說是嚇夏莊也好,騙夏莊也好,總之夏莊所有的反應,李慕容都看在了眼裏,她看到了他一開始的瘋魔與執著,也看到了後來的崩潰與膽怯,她看到了她生前從未見過的夏莊,那麽鮮活,是人最極端的自我。

李慕容麵對梅靈,輕輕道了句:“謝謝你。”

方才得知夏莊要殺她都沒哭泣的梅靈,驟然落下了金珠般的眼淚,她搖了搖頭,立刻開口:“我也要謝謝你。”

謝謝李慕容的無意與天真,讓她感受到了這個世界,雖然隻在這個院子裏,雖然隻在梅莊,但她嚐到了土,吹過了風,淋過了雨,還在雪虐風饕的夜晚,看見一個不足梅花樹一半高的小女孩兒抱著自己的軟被過來,裹著她的樹幹和樹根,滿是暖意。

她見識過了春夏秋冬,也品到了一次心動,這比在香火裏沉睡幾百年都要來得讓人無憾。

薑青訴歎了口氣從屋簷上下去,沈長釋也打算跟過去,被單邪瞥了一眼於是楞在原地沒動。

李慕容瞧見了款款走來的薑青訴,立刻明白對方的來意,她愣了愣,麵朝薑青訴頷首。

梅靈認得薑青訴,知道她是地府的白無常,還想要攔在李慕容的身前,李慕容立刻開口:“不用,我與她早就說好的,能過奈何橋了,便跟她走。”

梅靈看向李慕容,有些難受:“你不怕死?”

“我已經死了。”李慕容低眉淺笑了一下。

梅靈聽見這話,慢慢挪開了身體,薑青訴就站在原處沒動,等著李慕容過來。

李慕容腳步很慢,等走到了她跟前了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兒,她回頭對著梅靈說:“梅莊已經沒人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小的時候走過很多青山綠水,很好看。”

說完這句,她便再也沒有回頭。

薑青訴觸碰到李慕容的時候,一陣灰煙起,煙還沒升過房屋高就消失了。

梅靈愣在原處,她原地轉了一圈,裙擺蹁躚,斑駁的牆麵逐漸歸於潔淨,幹枯的爬山虎那時候還隻是個嫩綠的小苗兒,宗祠的香火每日沒斷過,李老爺李夫人帶著年幼的李慕容一同來給祖上上香。

一雙圓眼睛的李慕容盯著香案旁邊的錦盒,盒子普通,裏麵放了一粒果子,她不認識,趁著爹娘磕頭的時候拿在手心玩兒,那一年那一日,惠風和暢。

梅花瓣飛出梅莊宗祠,一顆長了十幾年的梅樹在冬日裏瞬間枯萎,地上一片花瓣也沒留下。

薑青訴帶李慕容過奈何橋的時候心裏還有些不太舒服,當時奈何橋下忘川河旁,還有不少人等著擺渡的過來接。

薑青訴瞧著才不過一日,又是那麽多人生生死死,心裏有些唏噓。

將人送到了孟婆麵前,見孟婆熬湯,於是她忍不住問:“夏莊離你而去時,你是否有些不甘,畢竟昨日你還說願以自己的命換他的安康。”

李慕容朝薑青訴看過去,愣了愣,隨後搖頭:“不,若再來一次,我還是願意的。”

薑青訴不解,微微皺眉:“為何?他並沒有你想的那般愛你,他甚至無法麵對你的屍體。”

李慕容聽見薑青訴這麽說,接過孟婆湯道:“您生前愛過人嗎?若是真的愛他,即便他不愛你,你也會付出一切的,更何況……”

她頓了頓,沒說下去,然後仰頭將湯喝下,孟婆指了路,李慕容走了,薑青訴沒繼續陪過去,隻站在原地因為她這一句話,心裏難受得緊。

她生前愛過人嗎?

當那個人不愛她時,她真的還願意付出一切嗎?

李慕容的‘更何況’,又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