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梅燈:十八

點梅燈 十八

李慕容的話或許隻是隨口說的,不過在薑青訴的心裏卻留下了不小的影響,若她知道她接下來的許長時間還在為這幾個問題憂思重重,她必然會在李慕容喝湯之前攔下,非讓她把那句‘更何況’給說完。

送走了李慕容,薑青訴也算是誰也沒傷害地完成了一個本來應該由單邪暴力解決的人鬼靈三種類的糾紛。

單邪沒回地府,送李慕容這事兒就是交給薑青訴去辦的,薑青訴見李慕容在輪回井裏消失時,拍了拍手,轉身準備回陽間前,去了一趟閻王殿。

閻王是個沒什麽威嚴總愛笑嘻嘻的男人,些微發胖,薑青訴到了閻王殿附近還沒靠近時,以往和她交好的陰司鬼差就都紛紛挪開了一些,以前熱情得很,現在都恨不得遠離了。

薑青訴瞧見了黃蜂,黃蜂見到她掉頭就走,薑青訴哎了一聲,伸手喊:“黃蜂大人!怎麽見我就跑?我身上帶毒啊?”

黃蜂停下了腳步,人家都叫了自己的了,沒理由再說自己沒聽見了,於是他笑眯眯地轉頭說:“哪兒啊,我剛才是想起來有事兒,這才轉身走的,忙得很,沒瞧見您呢。”

說完這句,黃蜂又湊到了薑青訴的耳旁,左右打量了一眼問:“黑無常大人沒跟著您呢吧?”

薑青訴挑眉了然,這全地府都怕一個單邪,於是笑著道:“沒呢,他尚在人間,琅城梅莊一案方才結束,還有一點兒善後工作,你要是找他有事兒,我讓他回來到你黃蜂府上……”

“哎別別別!我沒事兒!我什麽事兒都沒有,我閑得很!”黃蜂立刻擺手。

薑青訴臉上的笑不變,黃蜂立刻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的話都開始前言不搭後語了,於是幹笑兩下。

薑青訴道:“行了,我知道你是何意思,近來我不在,閻王殿可都還好?”

“你不在,閻王累多了。”黃蜂如是說。

薑青訴道:“我現在找他可得空啊?”

黃蜂笑著指著閻王殿大門道:“剛得空,你尋去。”

薑青訴點頭,入了閻王殿,熟門熟路找到了閻王私下辦公的地方,那地方以前隔了一道簾子後頭是她的小天地,以前送到閻王殿的卷宗後來都堆在了她珠簾後頭的桌案上,現在一瞧,珠簾猶在,桌案卻搬走了。

薑青訴瞧見了靠在椅子上微微皺著眉頭閉目養神的閻王,對方四十來歲的長相,嘴角略微下撇,眼上一層黑煙。

薑青訴笑了笑,開口道:“閻王爺,休息呐?”

閻王聽見聲音立刻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打算裝出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樣,瞧見是薑青訴來了,閻王立刻哎喲了一聲,眉毛皺著,哭喪著臉:“霏月!你來啦?是不是單邪那兒不收你了?來來來,我這簾子後頭還給你空著呢……”

“單大人沒說不要我呢。”薑青訴笑得更深,閻王聽見這話臉上表情全收了,砸了砸嘴問:“那你來我閻王殿作甚?”

“想來問您幾個問題,問清楚了我就得上去了。”她伸手指了指上麵,閻王知道那是人間。

“你問。”

“您做閻王多久啊?”

“千兒八百年吧。”

“誰認命您做閻王的?”

閻王順嘴要說,眼睛頓時一亮,朝薑青訴瞧過去:“你問這個作甚?”

薑青訴哦了一聲:“單大人說,他一直都是這陰曹地府的黑無常,我想知道您在時,他是否就在?他可曾為人?為何咱們地府裏的人都怕他?明白了,日後才好相處。”

閻王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嘿嘿笑道:“他啊……霏月,我教你一事兒,關於單邪的一切,不問、不說、不好奇,做好十方殿的工作,便是與他相處的最好方式了。”

被閻王這麽一說,薑青訴就更好奇了,本想問為什麽,她這個人生前就這樣,愛追根究底,不過閻王並沒有給她問的機會,閻王一句忙便打發她走,話到了這兒她也不能再在閻王殿逗留了。

從閻王殿出來,薑青訴一路往奈何橋上過去,她心底還是想問的,單邪的身份,他的性格,和他的能力,這個人身上充滿了謎團,不拆開,她難安,還心塞。

回到人間,薑青訴直接到了客棧,她去送李慕容也不過才半日,又去閻王殿逗留了會兒,到了人間外頭的天已經要亮了。

推開房門入單邪的房間,果然三個男人都在,一個照舊不挨著人,坐在窗戶旁的太師椅上,剩下兩個交頭接耳,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著梅莊裏的事兒。

鍾留之前被單邪安排查黃符了,李慕容與梅靈還有夏莊在梅莊宗祠裏發生的事兒他不知道,經過沈長釋的嘴,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沈長釋瞧見薑青訴推門進來,揚眉就笑:“白大人來啦?李慕容沒撒潑吧?”

薑青訴笑著坐在了他對麵道:“人家大家閨秀,如何能撒潑?”

鍾留一聽不對,指著沈長釋說:“沈哥方才告訴我,李慕容得知夏莊棄她而去,衝出來就撒潑,嚇得夏莊瘋瘋癲癲的。”

薑青訴:“……”

沈長釋長筆在手中一轉,笑著道:“我生前畢竟說過一段書嘛……”

“鍾留查的如何?黃符之事可與單大人交代了?”薑青訴問時,眼睛朝單邪瞥過去,剛好與對方對上,她這才發現那人居然一直看著自己,心裏虛,想起來沈長釋說的,她說的話這人都能聽到,那閻王殿裏的交談……

“查了,的確是有一修道士從琅城路過,直奔梅莊過去,與夏莊也隻是短暫接觸,再沒逗留,當日來,當日便走,也不像是夏莊傳信過來的。”鍾留伸手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道:“此人來無影去無蹤,人間尚不知有他這號人物,亦不像是靈、妖、鬼一類,甚是奇怪。”

薑青訴抬眉,眨了眨眼睛,道:“興許就真的是個路過的。”

一直沒開口的單邪此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將視線從薑青訴身上收回後說:“你的魂魄,得還給你了。”

薑青訴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一魂一魄還在單邪手上,而身體裏的,是那人間走了上百年的鬼,於是點頭道好,朝單邪走過去,站在對方麵前眨了眨眼睛問:“如何還給我?”

沈長釋道:“伸手就能還給你。”

薑青訴伸手,沈長釋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單邪瞥了他一眼,張嘴一個‘封’字,沈長釋的嘴裏還含著沒嚼的瓜子,愣生生地把嘴巴給封住了,於是哭喪著臉麵朝鍾留,鍾留唉了一聲:“沈哥你這不是活該嘛。”

鍾留給薑青訴端了個板凳坐在了單邪的對麵,薑青訴慢慢閉上雙眼,被單邪抽走魂魄其實是沒有感覺的,她身體裏的一魂一魄什麽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不過填入自己的魂魄時,感覺卻很深。

一些潛藏在記憶深處,總是不得想起的事兒,此刻紛紛湧入了腦海,包括她失去魂魄那段時間的荒唐事兒。

單邪麵色不耐地給她‘變戲法兒’,從小孩子愛吃的糖葫蘆到狐狸麵具,莫名回到了兒時的自己使著一個大人的身體跟在他後麵鬧了一夜,最後還趴在他的膝蓋上睡著了。

若這算可笑,那下一場如夢的場景便讓她笑不出來了。

“長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一首陪伴著她度過最痛苦最煎熬時光的詩,卻是一夜大雪,她忽然驚醒的時候,與在她窗前守著她的人一起寫的。

薑青訴慢慢睜開了眼,魂魄換了回來,心便沉了許多,她朝麵前麵色冷冽的單邪看過去,對方將女鬼的一魂一魄重新裝進了葫蘆裏,這魂魄到了陰曹地府,必然是要下地獄的。

薑青訴胸口平靜,卻在與單邪對上視線時突突直跳。

她記得守在自己窗前的人是誰,那夜窗外白雪簌簌,窗戶被風吹開了一條縫隙,木頭窗戶打在窗沿上嗒嗒作響,單邪一席黑衣看著她在桌前磨墨。

他問她:“你是誰?”

當時她回:“薑青訴。”

他又問:“為何磨墨?”

她道:“寫一首詩,讓人帶出去交給他。”

“給誰?”

“吾皇……萬歲。”

於是那首詩,她寫了前一句,後一句字如勁風掃竹,卻是單邪寫的。那段記憶錯亂的狀態,必然是她在牢獄之中最渾渾噩噩的時候。後來她看著詩,心想就算寫了,也未必會到那人手中,即便交給他了,他也未必會看,看了,也未必會來,於是燒了。

於是……次日白天,她才在房內發現一張有自己字跡,卻不知何時寫過燒了一半的廢紙。

“白大人覺得如何?”鍾留的聲音將她從腦海中的記憶裏喚醒,薑青訴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睛清醒過來,驟然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單邪看,於是將視線落在了窗外,道:“無礙了。”

鍾留鬆了口氣,對著不能說話的沈長釋道:“咱們也保命了。”

沈長釋:“……”鍾留保命了,他早就死了好不好啊?!

薑青訴瞧著街道上好些人在往一個方向跑,嘴裏說著什麽,於是問:“他們是去哪兒?”

“看戲。”單邪道。

“琅城還有戲班子呐?”薑青訴有些興趣:“我們也去瞧瞧吧!”

琅城沒有戲班子,他們跟著眾人走的方向,是去梅莊。才短短一夜的功夫,梅莊裏麵的人都快跑空了,下人們結了錢財都離開,隻有一些曾經跟在李老爺、李慕容手下辦過事兒,從小在梅莊長大的人還留著打掃院落。

“不用趕我自己走!你們這神叨叨的地方,我還不樂意待!”一男子從梅莊裏頭急匆匆地跑出來,身後梅莊的老管家拿著笤帚跟著打:“滾滾滾!都別來!”

七旬的老人瞧見門口圍滿了人,於是一哄:“都別圍在這兒!不然我告官去!”

“喲,你還敢告官呢!昨個兒還好好的莊主夫人,今兒個就死在宗祠裏了,好些人都瞧見了,你們莊主半夜瘋瘋癲癲從宗祠跑進跑出的,要我說,那夏莊就不是個東西!想奪了李家的財,還嫌李慕容無子出,這才起了殺妻之心呢!”

人群中有人道,隨後眾人都附和。

“呸呸呸!你們不知真相,在這兒亂嚼舌根,小心明個兒斷了舌頭爛了嘴!”那老管家說完,砰地一聲把門從裏頭關上,這熱鬧才算是散了。

人群來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還擠滿了人的梅莊門口,就剩下薑青訴單邪四人,和兩口石獅子。

薑青訴盯著梅莊門前掛著的牌匾,李府二字有些舊,竟然斑駁了,下了幾日雪的琅城從今日開始放晴,石獅子頭上的白雪融化,雪水順著獅子眼角滑下來,倒像是獅子哭了。

風過正門,薑青訴歎了口氣,道:“世人皆薄幸,隻可惜李慕容癡心無悔。”

單邪朝薑青訴看了一眼,問:“你如何知世人皆是薄幸?”

薑青訴愣了一下,指著梅莊大門說:“我看見了,夏莊昨夜嚇傻了,瘋跑出去呢。”

單邪雙眉微抬,嘴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然後大步朝前走去。

薑青訴嘶了一聲,回頭朝沈長釋問:“他怎麽了?我說錯了?”

沈長釋:“……”

鍾留嗨了一聲:“沈哥都和我說了,白大人誤會了,夏莊是跑了,不過跑出去又跑回來了,隻可惜回來之後梅靈不在,李慕容也走了。夏莊手拿胭脂盒與桃木梳跪地抱著李慕容的屍身大哭,保不齊……現在還在李府宗祠內守著屍身神思混亂呢。”

薑青訴一頓,猛然朝李府瞧過去,碧空如洗,昔日戶限為穿的李府,而今隻有刮過的風聲裏,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哭泣。

薑青訴低聲喃喃:“既不在意屍體,又何必在意妝容。”

鍾留道:“那可是人啊,人誰不怕鬼,不怕妖靈?我想他是真的被梅靈給嚇出去,又是真的愛李慕容而跑回來吧,唉,現在說這些也無意義,總之梅莊之事已了。”

薑青訴眼眉低垂,又笑:“是啊,也無意義。”

然後轉身朝單邪追過去,笑容加深:“單大人,別走那麽快,我們來聊聊世人究竟是薄幸多還是有情多吧!”

走在前頭的單邪給了她四個字:“不感興趣。”

“嘖,冷著一張臉多無趣啊,沈一直都說你很冷淡呢。”薑青訴哎了一聲。

沈長釋:“……???!!!”他冤枉!他沒有!

鍾留撲哧一聲笑起來,也跟著薑青訴單邪,四人在李府門前消失。

據說後來李慕容之死還鬧來了官府,有人說是夏莊殺妻,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官府見梅莊出事兒,想要撈筆橫財。當時梅莊出了大半資產才將此事壓了下去,李府大門從此沒開,梅花生意也沒再做了。

後又有人說看見過夏莊,李府老管家過世後他不得不出來買些吃食,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布衣布鞋,蓬頭垢麵,吃食總買兩份,還都是甜食,饑腸轆轆也不見他先吃,非得揣在懷裏帶回李府。

仙人折花枝,梅莊斂金財。玉子隨信到,食香數百載。嬌娃藏核笑,入土梅花來。春始又逢君,脈脈情竇開。絳唇點胭脂,鳳冠頭上戴。便作姻緣起,生死兩相散。

有道是,遇仙遇鬼,福禍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