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陳方堂一瞬間反應過來,昨夜殺人的並不是隔壁的男人,而是他。

陳方堂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的血流到地上,聚成一灘血窪,他頭一次看到這麽多自己的血,紅得耀眼。

接著,他看到馬麗文站起來,她沒有恐懼,沒有驚叫,她幹脆利落的吩咐那個男人:你去找錢,他的臉我來剝。

原來他們是一夥的,一個圈套。

陳方堂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他開始抽搐。

馬麗文蹲下來用刀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他的臉,語氣依舊溫柔:

“別怪我們,我們就是幹這個的,誰讓你有錢呢。也別怪妹妹我剝掉你的臉皮,我們也是從報上學來的,市裏不是有個全國出名的剝臉惡魔嗎,剝了你的臉皮,帳就記到他身上了……”

半小時後,他的屍體讓趕來的劉利民吃了一驚。

屍體橫陳在血泊裏,遍地猩紅。

他的臉,沒了。

他的臉,此刻躺在街邊的一個垃圾箱裏,沾上了瓜子皮、唾液和灰土,沒有表情。

在我們這座小城市裏,做保安的收入也就是八九百的樣子,我是迫不得已才這了這一行。八百,八百,八百,我連拿了三個月的八百,真是心灰意冷,就在我打算重新找份工作時,那個女人來找我了,她真是我的貴人。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午後,她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來到了我守護的大樓前,當時我正在樓門口值班,她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跟我提出了那個不大不小的要求。她說,隻要我同意幫她,她願意一次付我一百塊錢。

我驚愕地望著她。她的這個要求實在是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甚至帶有著一些恐怖與瘋癲的意味,我覺得她一定是神經錯亂了。可是,當她把第一個一百元塞到我手裏時,硬哢哢的紙幣頓時軟化了我,我臉上露出了討好的笑,我管她呢。

她要我做的事十分簡單:在我半夜值班的時候,給她開一下樓門,然後把她帶到這棟大廈的天台上,容許她在那裏燒半個小時的紙。她要連燒三個晚上。我問她過來的時間,她說如果夜裏雨能夠停,那就從今天晚上開始。

我看見她眼睛裏閃耀著喜悅的神采,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像搞定了人生中極其重要的一件事情。她把收攏在手裏的雨傘再次撐起,就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崩地展起了黑色的翅翼,然後她朝著我點了點頭,慢慢走進雨霧中去了。

下午我琢磨了一下,終於理出了一些頭緒。從燒紙這個情節,我猜測應該與兩個月前的那件事有關:兩個月前,有個女的從這棟樓的天台跳了下去,把自己摔得軟綿綿的。

她一定是來祭奠那個女人的。

當天晚上,雨是在將近十點停的,我透過值班室的玻璃窗,看到外麵的街道像是被刷了一層亮漆,零星經過的車輛像是船舶滑行在水上,昏黃的街燈散發出濕漉漉地光。我正想著女人還會不會來,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遠遠地駛來,停在樓前,從車裏下來的正是那個女人,她沒有再撐那把黑傘,卻換了件黑色的連衣裙,使得**在外的手臂與小腿顯得尤為白皙。

我趕忙下樓為她打開了樓門,引著她搭上電梯,直達十二層的頂樓。通往天台的門從前都是敞開的,自從兩個月前那個女人在這裏一躍而下,那道門就被掛上了巨大的鐵鎖,鎖的鑰匙就掛在我們值班室的牆上,下午我扒拉了半天,才把它從一大串叮當作響的鑰匙中挑選出來。

四周安靜得可怕,為了讓自己心情更放鬆一些,我一邊開門,一邊跟她搭話,問她是不是前來祭奠那個死去的女人的。“祭奠?”她像是愣了一下,嘴裏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就算是吧。”

然後她把嘴湊到我的耳邊,小聲告訴我,“我也是沒辦法,我不來,她就天天纏著我。”

“誰纏著你?你說誰呢?”我打了個冷戰,正要擰動鑰匙的手停止了動作,定定地看著她。

她朝著那扇門努了努嘴唇,就像是在示意隔著一道門板正站在外麵的某個人似的,“她,就是她啊。”

“你是說……跳樓死的那個女的?”我的嗓子有點發幹。

女人立刻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

“噓。”她皺著眉頭,一副惱火的模樣,“你小點聲,她瞅著呢。”

我真是進退維穀,我真想丟下她跑回值班室,或者幹脆跑到大街上,打一輛出租車叫司機一直開,找個燈光充足的地方消退一下我身上的雞皮疙瘩。但是那三百塊錢像船錨一樣把我釘在這裏,我為自己打了打氣,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有什麽好怕的,以我的身板和肌肉,我一隻手就可以搞定她。

於是我大張旗鼓地擰開鎖,咣當一聲推開了天台的門,一陣急風挾裹著濕氣迎麵打過來,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

女人一直走到天台邊緣的圍欄前,黑色的連衣裙被吹得呼啦啦翻動,就好像她正站在船頭一樣。她趴在護欄上朝樓下望了一眼,扭臉問我,她是在這裏跳下去的吧。我搖搖頭,臉色煞白地回答她我不知道,那個女人跳樓時我可不在場。

“反正就這吧。”她蹲下身,把手裏一直拎著的黑塑料袋放在潮濕的水泥地上,從裏麵掏出一遝一遝的冥幣,塑料袋空了以後,一陣風莽撞地吹起了它,它倏地撞下樓去不見了。這時女人腳邊的冥幣已經整齊地碼起了一堆,她用一個不鏽鋼的防風打火機一張張燒起來,火光把她蒼白的麵孔鍍上了一層血漿的顏色。她把臉轉向我:

“你知道她為什麽總是纏著我嗎?”她朝火堆中丟了兩張紙錢,我看著它們扭曲著化為黑色的灰燼。然後,她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她的講述是從一樁離奇的事件開始的,她對我說,要想把那件事說清楚,首先要從她的單位說起,因為那件事首先是發生在她一個同事身上的。

她叫趙春花,是市裏水產協會的一名辦公室文員,她大學畢業就進了那裏,到現在整整三年。那是個小單位,除了正副兩位主任,隻有她們三個女孩。她的兩位同事,一個叫陳思雨,一個叫趙露。趙露比她大兩歲,陳思雨比她小兩歲。

那樁離奇的事件就發生在那個叫趙露的女孩身上。

兩個月前,趙露忽然失蹤了。那發生在一次晚加班之後,她仿佛在回家路上的某一點莫名其妙地就蒸發了。一個星期過去,仍舊音訊全無,就在她家裏人的希望漸漸冷卻,開始關注報紙上無名女屍的新聞時,她出現了。她被丟棄在深夜一段偏僻的馬路邊,幸運的是,她還活著,一個晚歸的路人發現了她,110警車很快趕來,將她送往醫院。

她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件未少,包括錢包裏的身份證,衣服也是失蹤當天穿的那一套,淺藍色的牛仔褲,淡綠色的圓領恤,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臉上被密密匝匝地纏繞上了一層白色繃帶,隻露出鼻孔與緊閉的雙眼,昏迷不醒的她看上去既像一個傷員,又像一個新鮮出爐的埃及木乃伊。醫生說她是被注射了過量的麻醉劑,還無法判斷蘇醒的時間,隻能先觀察著。當著匆忙趕來的趙露家人以及警察的麵,醫生打開了繃帶,她的臉完全暴露出來。

“你猜到發生了什麽嗎?”趙春花講到這裏停下來,就像是有意為我設置了一個懸念。我略微思索了下,說出了我的猜測,“她一定是被毀容了。”

趙春花馬上搖了搖頭。這讓我感到費解,我問她,“如果不是毀容,那綁架她的人為什麽要用繃帶包紮她的臉?一定是她的臉壞掉了嘛。”

趙春花臉上浮現出神經質的笑容,“你錯了,她的臉並沒有被毀容,正相反,她是被整容了。”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是說,有人綁架了那個女孩,然後給她做了個整容手術,又不明不白地把她放了回來?”

“就是這樣。”她告訴我,趙露的臉上有明顯的淤血、紅腫,還有縫合的痕跡,醫生指出這都是由整容手術造成的,那些傷口雖然沒有愈合消腫,她的臉也稍稍有些變形,可她的容貌改變一目了然。她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了。

說完這些,她把最後一遝紙錢像撲克牌那樣展開,丟進紅舌般在風中舔舐的火苗,兩手撐著大腿站起來。“腿都麻了,今天就這樣吧,也燒了不少了。”她整理了下身上的裙子,轉過身走進樓門,下樓去了。

第二天夜裏,還是前一天的時間,她如約前來,仍舊提著一塑料袋的冥幣,隻不過今天她換了套白色的裙子。我們來到天台上,經過白晝陽光的曝曬,昨天夜裏那些在月光下銀亮亮的水窪都已經消失無蹤,地麵上是一覽無遺的水泥的灰白色,就像是死者的皮膚那樣僵硬而缺乏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