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我閉上眼睛,床上的海綿床墊很柔軟,我漸漸昏沉。我先是看到了石美,接著我的目光像箭一樣穿透了她的軀殼,我看到一個麵目慘淡的紅衣女人正坐在石美的身體裏,她仿佛也感覺到了我在看她,緩慢地抬起頭,迎著我的目光發出吸溜吸溜的笑聲。

這一夜的夢,都是她。

放學,我把那個孩子,孟磊,叫到我的辦公室。我先讓他在牆角罰站,他撅著嘴問我,因為什麽啊王老師,我嗬斥他,別說話,自己想去。

我坐在辦公桌前假模假勢的批卷子,等同事們陸續走光了,我招呼他,過來。

他走過來,像小狗那樣仰著臉看我。

我說:“老師還是要了解你那篇作文的事,你為什麽撒謊說你家有一間那樣的房間,沒有為什麽要說有,你是想欺騙老師嗎,石老師有沒有教過你寫作文要情真意切,有沒有?”

他頓時理直氣壯起來:“我沒有撒謊,我的作文都是情真意切的。”

“還不說實話?”我一拍桌子,“石老師都已經去了你家,你的謊話還能站得住嗎?”

他撓了撓頭,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是啊,石老師去了我家,所以我的謊言,不是,我的真話才站得住腳,她問了我爸那個房間的事,我爸都跟她說啦,還打開門讓她進去了,那是我頭一次看到我爸開那個門。難道,難道她沒告訴你嗎?”

我愣了,怎麽又是套完全不同的說辭?

“她為什麽要跟我說。”我惱火地瞪著他。

“她不是你女朋友嗎。”他笑嘻嘻地看我。

我說不出話來了。

現在的孩子,真是,真是沒治了。

我開始對那個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的神秘房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為什麽明明有,但石美卻說沒有。為什麽明明她看到了,卻對我矢口否認。是那個房間裏存在著一個縹緲的鬼魂,她侵占了石美的身體嗎?

如果那個房間果真存在,為什麽要長年緊鎖不見天日,一定隱藏著某個極大的秘密才會如此吧?那麽為什麽孟磊的父親卻隨隨便便地為石美打開了那扇門?

實在是說不通。

躺在床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讓想象的翅膀同上升的煙圈一同越飛越高。

我仔細回憶著孟磊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忽然間,我的腦子中亮了一下,就像你走在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馬路上,忽然迎麵有一盞車燈猛的照射過來,四下裏一片雪亮。我猛然意識到那個孩子的講述裏存在著一個問題,隻不過我一直沒有注意。

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母親。他總是“我爸”“我爸”的,但“我媽”一次都沒有出現。

這個發現瞬間把我的念頭引向了一個陰暗潮濕的角落。

我記得我曾經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一篇小說,寫的就是一個男人殺了她的妻子,然後把她的屍首砌進了牆壁裏。

那麽,那個神秘的房間,那個終日緊閉房門的房間,那個能夠進入別人身體的女人……

天呐,這實在是太可怕了,這這這,我慌忙把想象的翅膀收攏起來,掀起被子猛地蒙在了腦袋上。

“你媽呢?”

“你打聽我媽幹嘛,王老師?”

“老師問你話,別問為什麽。”

“我爸說我媽在我兩歲那年離家出走了,去外國了。”

“外國?哪國?”

“就是外國。”

“你對你媽還有印象嗎?”

“說不好,沒有了吧。”

我決定把這件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突破口當然還是他。他,十歲,我,二十八歲,優勢明顯。

我采取的是當年皇軍對付共產黨員的方法,軟硬兼施,最終的目的:我要拿到那個房間的鑰匙。

是的,我要打開那扇門,親眼看一看。

皇軍有金票大大的,我就是和顏悅色春風化雨,對待他親切有加。不靈,我也預計到這招不會靈,小孩子都是得寸進尺,吃硬不吃軟的。

那就隻好死啦死拉地。我開始折磨他的肉體和精神,我每天把兔崽子拎到辦公室做題,天黑了才準回家,我要讓他明白,在一個地方,一個人是絕不可以得罪有權管理他的那個人的,這是人生必修課。

他還是很明智的,懂得這個道理,第二天,他就表示願意同我合作。

兩天後,他向我展示了兩把鑰匙。他把這兩把鑰匙碰撞得叮當做響,驕傲地指點我,這把大的是開防盜門的,小的是開那個神秘房間的,他說,這是從他父親的腰帶上解下來的。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幹得不錯。”

“今天晚上你就能去我家。”他討好地說,“我聽我爸打電話,晚上約人打麻將,應該不在家。”

他告訴了我家裏的地址,最後叮囑我,到樓下先看陽台的燈,那是他的暗號,要是燈亮著,就說明他爸沒在,可以放心地開門。我再次摸摸他的頭,“很好。”

打發走了他,我愜意地靠在椅背上,蒙朧中,那扇門正被我緩緩開啟,那個房間就像一個多情的少女,正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開著身體。

其實,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覺得我已經忘記了最初的動機,就像對一件事情著了迷,入了魔,我一心一意隻想要打開那道門。

那天晚上,不,應該說是淩晨,我打了一輛出租車駛往城市的北郊,到達那個小區時我看了看表,剛好兩點。

這是一個高檔的樓盤,都是躍層住宅,沒想到小兔崽子家裏這麽有錢。借著明亮如洗的月光,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那棟樓,陽台上的燈果然亮著,核對了門牌號,我掏出那把防盜門鑰匙慢慢插入鎖孔,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門彈開了。

客廳裏沒有開燈,一些家具和電器在黑暗中顯得影影綽綽,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心裏是興奮與緊張混雜交織的感覺。

我摸索著往裏走,可就在這時,黑暗中的一架長沙發上,竟慢慢坐起了一個人。

我的頭發根炸了一下,有轉身逃走的衝動。

“王老師。”他說話了,是個脆生生的童音。

我舒了口氣,一顆心這才算是落回到原位。 “那個房間在哪?”

他伸出手指了指一個方向,我望過去,依稀看到黑糊糊的一扇門。

我的心跳得更加激烈了,那把鑰匙已經被我手心的汗水弄得滑溜溜了。我走過去,現在我已經站在那扇神秘的房間前了,跟答案,跟真相隻隔了一道木門,就如同一個秘密被覆蓋在一塊黑布下麵,我輕輕揭起,它就會呈現眼前。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鎖簧彈動了一下,開了,我緩緩拉開了那道門。

門裏仍是一片黑暗,更黑的黑暗,看樣子不是沒有窗戶,就是拉了厚厚的窗簾,我甚至看不到月光透過簾布的痕跡。這個房間,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箱子。

我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在門口的牆壁上摸索起電燈開關來,可就在這時,我聽到房間裏傳來了一個沉悶而粗礪的聲音:“誰?”

緊跟著燈光鋪天蓋地地亮起,在這刺眼的明亮中,我看到了一張碩大的雙人床上,一男一女正將坐未坐地欠著身,一臉驚惶錯愕地望著我,雖然女的將被子掩在胸前,但從她光滑的肩膀來推斷,假若沒有這床礙事的被子,這場景一定很香豔。

但是有些什麽地方似乎不太對勁,那個女人看起來怎麽,怎麽——

天崩地裂,我感到胸膛裏有一座火山瞬間爆發了,衝天的灰燼遮天蔽日,飄飄灑灑,覆蓋住了我的大腦溝回,我的視野……

身後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襟,回頭,是我的學生孟磊,他的一隻手直直地伸向我,捏著一把水果刀的刀尖,刀柄朝向我,那是一個便於我接過的姿態。他含笑朝我點點頭,眼睛裏亮晶晶的,說,“沒錯,就是石老師。”

我用全身最大的力氣握住刀柄,朝著那架大床猛撲過去。

事實上,我誰也沒殺成,正因為我誰也沒殺成,我也就沒有殺掉自己。

判了我六個月就放出來了,當然我也做不成老師了,他們說我心理上有些問題,本來就不應該讓我做老師。我是一條漏網之魚。

那個孩子太聰明了,他10歲,我28,但我還是被他給玩了。

出獄後我專門找過他一次,我想知道究竟,在校門口一個小冷飲店,他狡黠地端詳了我一會,挖了勺草莓冰淇淋放在嘴裏,大度地說,那就告訴你吧。

關於那篇作文,他聲稱是真的,他堅持認為在他家裏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房間,那個房間就隱藏在某一堵牆壁的後麵,也經常會有一個女人從牆裏走出來,還會望著他流眼淚,但他不認識那個女人。

他說他最討厭的就是父親經常帶女人回家過夜,喝了酒還經常打他,他痛恨父親,也痛恨那些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