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她不說話,劉月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隻覺得胸口有些發悶,她無意識地搓著手中的那頁紙,看著它被卷成卷,又舒展開。

高珊珊的聲音又響起來,“你不用替我擔心,我還可以,現在公司每個月負擔我一千塊錢的生活費用,說是可以管一輩子,我心裏還踏實些。

就是在這個時候,劉月忽然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了。

她慌忙低下頭端詳手中的紙頁,“不上班照樣拿錢,高珊珊。”她的心頭驀地掠過一絲寒意。

“段佳其呢?”她急急地問,連她自己都發覺聲音已經有些異樣了。

“公司賠給他家裏20萬塊錢,算是一次性了結了吧。”

一次掙他20萬,段佳其。白紙黑字地橫亙在她眼前,她的耳朵開始嗡嗡鳴叫起來。

“龔娜呢?”她顫抖著問。

“龔娜?噢,也賠給她一些錢,但那有什麽用?她成了植物人,到現在還沒有蘇醒,比段佳其也好不了多少。”

手機從劉月手中滑落到地板上,然後是她自己。

她跌坐在地上,確信龔娜總有一天會蘇醒的,睡覺睡到自然醒,她的願望裏是這樣說的。

那個古怪的夜晚,所有許下的願望都以另一種形式完美的實現了,她們得到了一些想要的東西,也始料未及地失去了另外一些。

劉月在床上縮成一團,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發瘋似地回憶著自己那晚許過的願望。一天後,她終於想起來了,也就在想起的那一瞬間,她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那個願望是:我希望在我30歲的時候還能像現在一樣年輕。

現在距離劉月30歲的生日,還剩下二十三天。

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那天中午放學,我夾著教案不慌不忙地跟在一群小雞崽似的小學生們後麵,穿過一樓漫長的走廊,他們花花綠綠地湧向明亮的樓門口,我則拐進了那間空氣中飄蕩著黴味的辦公室。

我推開門時,石美就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麵前淩亂地攤著一些本子,看樣子是在批改著作業,不過她的表情有一點奇怪,那是一種愣神的表情,她低著頭,像是在琢磨著、品味著什麽。

看到房間裏並沒有其它同事,我犯賤地湊過去,打算給她出其不意的一吻,我們好了三個月了,隻要一有機會,我就會把嘴巴熱烈地湊上去,就像我的那些學生麵對美味可口的冰淇淋所做的那樣。

但這次石美卻沒什麽反應,她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而不能自拔。遲滯了足有幾秒鍾,她緩慢地抬起頭,對我說:

“奇怪。”

她皺著眉頭,臉上籠罩著一層難以言說的迷茫,聲音也小小的。

“奇怪?什麽奇怪?”我問她。

她抓起桌麵上的一個作文本遞給我。

“這是我們班一個叫孟磊的男生寫的作文,看得我好害怕。”

我漫不經心地接過本子,嘴上已經在嘲笑她了:“一個三年級小學生寫的作文就把你給看害怕了?嘖嘖,你可真是了不起。”

“你自己看,他寫他自己家……,寫得跟真事似的。”她仰著頭,弱弱地望著我,“我還沒見過有學生寫這樣的作文,嚇死我了。”說著,她搓了搓胳膊,仿佛現在是寒冷的冬天。

我快速掃了一遍手裏的作文,把本子往桌上一丟,嗤之以鼻的聲音與本子拍擊桌麵的聲音重迭在一起。

“小孩瞎扯淡,他幾歲,你幾歲?你要真信了他,你這智商也就成問題了。”

她遲疑地看著我,似乎在琢磨我的話是否有道理,我一拽她的胳膊,“走吧,吃飯去吧。”

那天我帶她去吃肯德基,她對那篇古怪的作文還顯得耿耿於懷,她說她也不太相信裏麵寫的內容,不過她還是打算近期內到那孩子家裏家訪一次。她吸了口可樂,很有教師責任感地跟我說:

“我得叮囑這家長管著點孩子,別讓他看那些鬼片,現在的小孩都時興看那個,日本的,韓國的,真沒好處,寫個作文都鬼氣森森的,這可哪成?”

兩個星期後,她果然去了那個叫孟磊的孩子家,但是我隨即發現,就從那次家訪之後,她開始有了一些變化。

變化,就像一顆種子在暗無天日的土壤裏發芽。

這變化別人未必能察覺,但是我卻清清楚楚,她對我漸漸冷淡起來,我覺得她越來越不像原來的她,換句話說,她像是變了一個人,行蹤也詭秘起來。

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詢問石美,她當然是不承認的,還會一臉不耐煩地嗬斥我是疑神疑鬼,後來幹脆躲著我了。怎麽會突然間這樣了呢,我溫柔可愛的小石美?有一天正上著課,就在我為學生布置一篇作文題目時,我猛然想起了當日的那篇作文,就像一道閃電劈擊了我的頭頂,我停下講課,仔細地回味起其中的段落來,一瞬間,我毛骨悚然了。

我忽然意識到,那孩子所寫的,也許都是真的。

這個想法令我全身上下爬滿了驚悚的雞皮疙瘩。

我在石美的辦公桌上翻找過那篇作文,但是再沒有找到,我幹脆去找那個孩子,問他那篇作文到哪裏去了,他一臉茫然,仿佛剛剛在睡夢中被人叫醒。

“哪篇作文,王老師?”

“就是寫你們家那個老關著門的房間的那篇。”

“你不是數學老師嗎,王老師。”

“哪那麽多廢話,快說。”我板起了臉,做出嚴厲的表情。

他耷拉下了眼瞼,隨即又朝我露出了討好的微笑,兩顆小虎牙像小動物那樣緩慢支出來。“撕了,早被我撕了迭飛機了。”

“那你給我講一遍你作文裏寫的事。”

“可不行。”他猶疑地搖了搖頭,像個被俘的兒童團員,“我爸說了,我再亂說亂寫,他就要弄死我。”

他無辜地望著我,怯怯地說:“王老師你是不知道我爸,他真會弄死我的。”

說著,他環顧左右,小聲補充道:“我爸說,以後跟誰也不許瞎說,那是我們家的秘密。”

那篇作文的題目似乎叫做《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很遺憾,關於它的內容,我隻能想起一個大概。

它有點像一則幼稚的鬼故事。在作文中那個叫孟磊的孩子寫到,他們家有一個神秘的房間,這個房間從他記事起就是鎖著門的,房間的門是暗紅色的,他還特意強調就是血豆腐那種顏色,門很結實,用的是暗鎖,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看到它被打開過,但是他經常在半夜三更的時候聽到門裏傳來奇怪的聲音,那聲音細細尖尖,還曲裏拐彎的,就像是有人在裏麵唱戲。有一次,那是一個黃昏,他在陽台上玩,偶然回頭,看到一個穿著紅衣裳的女人的從那扇緊關著的門裏走了出來,輕飄飄的隱沒到雪白的牆壁裏不見了,隻是一瞬間的事,他揉揉眼睛,還以為是幻覺呢,可過了一會,透過陽台的玻璃窗,他看到那個紅色的女人出現在樓下,她沿著水泥鋪就的小路緩慢地走,一直走進了前麵一個正在遛狗的年輕女人的身體裏……

那天晚上,我躺在那張單人床上,麵前的虛空裏煙氣繚繞,都是我抽的。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這樣一幕可怖的情景:

石美咯噠咯噠地走在小區的路上……她敲響了某一戶的防盜門……那個叫孟磊的小男孩來開門……孟磊的父親(或母親)殷勤地端上水果……石美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跟學生家長交談著,不時輔以手勢……那扇暗紅色的門就在她背後……石美的說話在繼續,學生家長不住點頭,臉上懸掛著討好的笑……一個女人的身影從那扇緊閉的門裏慢慢突現出來,就像一具屍體浮出水麵……女人徹底脫離了那扇門,在昏暗的燈影下無聲地朝著石美走過去……交談還在繼續,石美端起茶幾上的紙杯喝了口水……女人已經悄然站到了石美的身後,一頭長發淩亂的垂下,遮住了那張沒有血色的臉……石美放下水杯,繼續微笑著同對麵的學生家長說著什麽……身後的女人慢慢彎下腰,把頭紮進了石美的後背,然後一點一點的爬進她的身體,直至完全隱沒……

也許在石美的身體裏,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女孩的靈魂了……

我撥通了石美的電話。

“你去那個孩子家,有沒有看到那扇總是鎖著的房門?”

吸吸,吸吸,她忽然笑起來,就像什麽東西卡在她的喉嚨裏。

“根本不存在那樣一個房間,是那個學生胡編的,他家和其它學生家沒什麽不同。”

說完她立刻掛斷了電話,盲音嘟嘟地響著,如同連綿不斷的水滴順著我的耳道灌注進我的身體,在心髒附近洇出一團輕飄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