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她直勾勾地望著我,“現在告訴我,你要什麽樣的性格?”

她的話聽得我目瞪口呆,但想到蔡姐那件黑色的舊毛衣,還有她身上那些顯著的變化,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我知道她沒有騙我,這些衣服看起來的確具有黑色的魔力,於是在這間墓室般的客廳裏,我打開了話匣,將自己糟糕的處境完完全全向這個老女人講述了一遍,一邊講,我的眼淚一邊簌簌落下,到最後,我已經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當我的聲音平息下來後,她像是已經明了了一切,伸手從牆壁上摘下一件有著碩大黑塑料衣扣的灰呢子大衣,直直地遞到我麵前。

“穿上它,從今天開始,我保證你將獲得新生。”

她沒有欺騙我,回家不久我便開始感受到了這種變化。如果說原來的我是一壺冷水,那麽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溫度正在漸漸升高,在我身體內部,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潛滋暗長,我預感到有一天我將會沸騰起來。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當我的丈夫半夜醉醺醺地歸來,又一次劈頭蓋臉地痛打我時,我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把刀子的輪廓,那是一把黑色橡皮柄的水果刀,就寒光閃閃地插在廚房的刀架上麵。它先是模糊不清地懸掛在我的念頭裏,可隨著落在我蜷縮著的身體上的每一拳每一腳,它就像是被煆鑄一般逐漸清晰起來,我甚至感覺到了它的寒氣與沉甸甸的分量。

這念頭令我恐懼得無以複加。我知道這全是因為身上這件怪異的衣服,我很想脫掉它,但每當我動手去解衣扣時,身體內的那股力量就會悄然升起,迫使我放下胳膊,雖然我可以用自己的意誌來對抗它,但它的力量顯然更加強大,往往會讓我的手臂劇烈顫抖起來,讓我的每一次嚐試都徒勞無功。

兩天後的黃昏,我在樓道裏遇到了蔡姐,她仍舊穿著那件灰突突的黑毛衣,手裏用一條生鏽的鐵鏈牽著那條鼓眼睛的黃狗,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她翕動著鼻翼,臉上綻放出驚喜的神情。

“你去了,是不是?”她欣喜地望著我,“你也得到了一件衣服,是不是?”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在異鄉裏遇到了久違的故人。

但我的表情想必同她截然相反,我支支吾吾地對她說,自從穿上這件衣服,我就總想著要殺掉我的丈夫。

我原本以為她聽到這些會大吃一驚,可沒想到,她的笑容卻生長得愈加枝繁葉茂了。

“這沒什麽,你這是穿上的時間還短,效果還不夠明顯,”她老道地說,“再過幾天的,到時候就能見效了。”

“可是我很怕,我不想這樣,我要脫掉它。”我有氣無力地說。

“什麽?”她瞪大了眼睛,緊接著便露出氣急敗壞的表情來,“你怎麽可以這樣想?要讓這些臭男人怕我們,當然要挑選強硬一些的性格來補充,難道你對現在的狀況不滿意嗎?”她的語調飄忽,聲音變換不定,仿佛暗夜裏撲簌閃動的火苗,“你看看我,看看我現在,我已經完全獲得了解放了,空前的解放。”

我的身體驀地僵硬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才開始留意到那股腐臭的氣味的,它從蔡姐家的門縫中滲透而出,在昏暗的樓道中蔓延流淌開來。我猛的意識到,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看到蔡姐的丈夫了。

我發瘋似的想要脫掉身上的大衣,可是它緊緊地箍在我的身上,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那是一棟深藍色的大廈,就聳立在城市的西郊,他樣式粗陋,據說存在了有二十年,沒有明晃晃的玻璃幕牆,說起來都慚愧,它的外表竟然還是瓷磚的。

它處在一片商業區的邊緣,這裏的高樓就像街道上的行人那麽多,但毫無疑問,它是裏麵的老者。

從三天前,我開始每天出入這棟樓,從它那扇嘴巴般洞開的大門裏進進出出。我是個新人,剛剛走出校門,在這家名叫藍籌國際商貿有限公司的企業找到一份工作。

藍樓共十二層,都是這家公司的,我工作的地方在二樓,那是一間巨大無比的辦公室,足有半個足球場那麽大,密密麻麻地被隔成了二百多個格子間,每個格子裏麵都坐著一個麵目不清的人,當然,我也擁有這樣的一個格子。上班這三天來,我每天就這樣坐在我的格子裏,望著桌麵上的一部電話和一部電腦發呆,電話和電腦都是壞的,我不知道該去找誰反映,也沒有任何人來找過我,我這幾天就是幹坐著。我側耳傾聽其他格子間的動靜,發現除了偶爾有人低低地清下嗓子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沒有敲打鍵盤的聲音,也沒有聽到誰在打電話,這裏安靜得就像一座地下停車場。

莫非他們的電腦和電話也都是壞的?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這樣坐了兩天,第三天的中午,我終於忍不住蟄到隔壁的格子間,探頭探腦地張望,裏麵坐著個二十多歲的長頭發女孩,她背對著我,全身籠罩在陰影裏,我看不到她臉,但直覺告訴我,她是在望著桌上的一小盆灰綠色的仙人球發呆。

我清清嗓子,這驚動了她,她猛地回過頭,詫異而警惕地望著我。

你好。我搓了搓手,尷尬地笑笑,盡量壓低了聲音:我想跟你打聽點事情。

她仍舊那樣看我,沒吭聲,我看到她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我隻好繼續說下去:“我想問下,我們到底要做些什麽工作呢,這三天我……”

“別跟我說話,你趕緊回到你的位置上去,要不會扣我獎金的,快走開。”她急促地朝著我低吼,臉上塗滿了不滿與厭惡,就像一隻小母獸在保護著她的幼崽

她的舉動令我手足無措,我短暫地驚愕之後,隻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

下午,我假借去衛生間的機會,偷偷地窺視了每個格子間裏的情況,我驚訝地發現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地坐在裏麵愣神,有些人盯著壁板上的一隻蒼蠅看上一整天,如果蒼蠅飛走了,就繼續盯著牆上的某個斑點,有些人將手裏的一張白紙撕成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的碎屑,還在極力撕得更加細小一些,更多人則托著腮幫,歪著頭不知在想著什麽,眼珠隔許久才會翻一翻。但是一到五點半,也就是下班的時間,他們就會跳起來,就像是突然複活了一般,臉上也有了活泛的表情,伸一個極長的懶腰,一麵劈裏啪啦地收拾著東西,一麵談笑風聲著結伴走下樓去。

我站在樓門口,看到這片商業區裏成百上千的人們,從周圍高矮不一的寫字樓裏湧出來,黑壓壓地流向地鐵口和公交車站。

轉天,我帶了一本小說來上班,剛剛打開看了兩行字,身後就響起了一個尖利的聲音。

“現在是工作時間,不準做與工作無關的事情。”

我嚇得一抖,猛地回頭,一個穿黑西裝的中年男人站在我身後,他額頭油亮,略微有一些禿頂,我認出他是公司的一個經理,但姓什麽我忘記了,上周就是是麵試並錄用的我,但從正式上班開始,我就一直沒有看到他出現。

“我……”我慌忙站起身,局促不安地打算為自己辯解。

“不要解釋了,念在你是新人,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在工作時間幹別的,扣你當月獎金。”

他伸手將那本書從我桌上拿走,轉身急匆匆地走開了。

我苦著臉回頭朝周圍看,每個格子間裏都探出一顆黑糊糊的頭,木木地朝著我的方向,看不出他們臉上究竟是嘲諷,還是同情。

悶悶坐了一會,我生出了辭職的念頭。下班時,趁著下樓梯的當口,在滿地雜亂地腳步聲裏我悄聲問身邊一個女孩:“找誰辭職啊?”

“啊?什麽?”

“辭職。”

“辭職?”

“是啊,我想辭職,不知道該找誰。”

她饒有興致地望著我。“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我們公司的薪酬水平是全市最高了,你居然打算辭職,瘋了嗎?”

“可是我覺得每天都很無聊……”

周圍的人聽到了我倆的對話,都扭過頭詫異地看我,就像是在打量什麽珍稀的動物,他們撇了撇嘴,意味深長地相視一笑,加快了腳步把我丟在了身後,我看到他們邊走邊交頭接耳,爆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笑聲。

當天晚上,我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辭職,字斟句酌地寫好了辭職報告。但是次日一整天,我都沒有看到經理的影子,問了兩三個人,他們除了匆忙搖頭,接著就是迫不及待地請我走開。

“現在是上班時間,不要跟我說話,會扣我的獎金的。”每個人都這樣對我說,有的還一臉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