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這時候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我不想引發她的壞情緒,我知道那樣對孩子,對她的身體,都不好。

不久後的一天,我在路過一家咖啡館時,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看見她正和一個男人坐在裏麵,她臉上是我很多年沒見過的笑容,絢爛地開放在別人麵前。她臨出家門前明明跟我說是一個人去逛街的,我腳步沉重地走進去的,在他們桌前沉默地站了一會,然後轉身走回家去。天黑之後她回來了,表現得非常生氣,砸碎了兩個茶杯,她說她隻是碰巧遇到同事,聊聊天,為什麽我要做出那樣一副哭喪的表情?

“我跟他睡覺被你捉到了嗎?”她指著我的鼻子鋒利地說,然後像消防車一樣哭起來。

她的眼淚軟化了我,我想到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後悔起來,我手足無措地向她道歉,一遍又一遍,又說了不少好話,她才止住了哭聲。

半年後,我們的孩子出生了,那一段時間我們很少爭吵,我的身體裏每天都是晴天,心髒的位置,總像有一個太陽掛在那裏,臉上總是不自覺地浮現出笑容。我忙前買後,伺候著她們母子。在我兒子出生的第三天,我拿出相機,興衝衝地請一位護士為我和孩子拍幾張照片,我小心翼翼地抱著小肉團似的他,閃光燈一次次地照耀整個房間,我一次次幸福地露出了牙齒,彎出笑容。

這種感覺的確是太美妙了,難怪人人都想要一個孩子,把自己升職為父親。

在接月茹出院後,我才抽出時間去洗出那些照片,但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所有我抱著孩子的照片裏,都隻剩下我自己,孩子卻消失了,照片中的我擺著不同的造型,可笑地托著虛無縹緲的空氣。

我的手裏沒有孩子,一無所有。

這令我感到十分困惑。

從孩子出生到兩歲,我用那台相機一直無法拍出我和他的合影,漸漸的,一個令我絕望的念頭先是浮現出一個輪廓,後來清晰起來,於是我帶著他去做了一次親子鑒定,他果然不是我的孩子。

他不屬於我,這就是相機告訴我的。

一年後,我同月茹離婚了,不是我,是她提出的,我隻好同意,她帶走了孩子,同那個男人結了婚。我一個人生活了幾年,閑暇的日子裏,就拿著相機去野外拍幾張照片,但自從我們離婚後,我所拍攝的每張照片裏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她,就是十幾年前我剛認識她時的樣子,她穿著二十二歲時那條藕荷色的連衣裙,或坐或站地出現在一張張原本與她無關的風景照片中,美麗、豐滿、多情,她眯著眼睛熱烈地笑著。

她就這樣在我拍攝的照片中出現了幾年,每一年都淡一些,離婚後的第三年,當我遇到了一個心儀的女人後,我聽到自己的內心裏發出了春天河水解凍時的那種哢哢聲,就是從那天起,月茹才徹底地從我的照片裏消失了。

是鄰居蔡姐介紹我去找那個人的,她告訴我,隻要去找她,生活就會有起色。

那天,我倆在小區裏鋪滿鵝卵石的小路上相遇了,蔡姐牽了一條鼓眼睛的小黃狗,它的眼珠似乎快要掉出來了,呆滯地仰著狗頭看著我們。我手裏提著個印著農貿市場名字的白色塑料袋,裏麵躺著兩條早已死去多時的草根魚,濃烈的腥味從它們僵硬的身體上溢出來,我們就在這綿延不絕的魚腥氣中聊了起來。

從一開始,我就發現蔡姐有些反常。她穿了件黑色的舊毛衣,我認出這是一款流行於十幾年前的毛衣樣式,它們當年有一個形象的名字:蝙蝠衫。我驚訝地打量著蔡姐,不知道她是從哪裏搞到這件古老而醜陋的毛衣的,更何況我們頭頂上楊樹的葉子還都是墨綠色的,吹到皮膚上的風也是清涼的,現在還遠未到穿毛衣的季節。

但她最大的變化並不是這件土裏土氣的舊毛衣,而是她給我的感覺。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個慢吞吞的女人,性格有一點軟弱,走路時常常低著頭,同人講話時臉上也會掛著小心翼翼的笑容,在這方麵,我們倆是一類人。我們還都有一個脾氣暴躁的丈夫,他們喝過酒之後,常常把我們當做沙袋來一試拳腳。

可那天的蔡姐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話明顯比以往要多,語速也更快,她的瞳孔閃閃發亮,像燒紅了的火炭。

她的樣子令我覺得可怕。她這是怎麽了?

“你認為我瘋了?”蔡姐吃吃笑起來,她告訴我,她隻是對自己的性格做了個小小的手術。

“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已經被人說濫了,不過,還是有些道理。”她望著我咧開嘴笑笑,露出暗紅色的牙齦,“你、我,類似我們的女人,結婚後不幸福的根源在哪裏,你說說看?”

“根源?”我局促不安地把散發著腥氣的塑料袋從左手換到右手,“我想,應該是選錯了男人吧……”

“你是說,我們挨打受罵完全是男人的問題?”她反問我。

“那當然,”我瞪大眼睛望著她,“他們動手打我們,難道還是我們的錯不成?”

“你以為不是嗎?”她緊盯著我的眼睛冷笑著說道,“就是我們性格中的軟弱縱容了他們,這一切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

她的目光令我感到恐慌,我慌忙垂下眼簾,“或……或許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性格是很難改變的呀!”

她鼻腔裏立刻噴出一聲冷哼,“很難改變?你看看我,幾天前我還和你一樣,這麽畏畏縮縮,這麽唯唯諾諾,可是現在……”她響亮地大笑起來,聲調高亢,就像一個得意忘形的女巫,“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同了。”

她收斂了笑,眼神中仿佛頃刻間起了一陣冷風,她逼視著我:“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有了今天的變化嗎?因為我遇到了一個人,是她,幫助我改造了性格。”

我在市郊找到那幢破舊的單元樓,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

這的天色似乎比市裏暗淡了許多,天空像是被鉛灰色的鐵皮板罩了起來,覷不見一隻飛鳥的影子。

這棟樓應該建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甚至可能更早,水泥大塊大塊地剝落,大片紅褐色的磚內髒般的暴露著。我走進樓門,沿著晦暗的樓道逐級而上,無數灰土被激起,像浮遊般密密麻麻翻騰在光線暗淡的空氣中。六樓,一扇鏽跡斑駁的黑色鐵門鑲嵌在肮髒的牆壁中間,我輕輕敲響了它。

過了片刻,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了,一張黑瘦的女人臉浮現在門後,目光陰鬱地打量著我。我表明了來意,我說是一個姓蔡的女人介紹我來的,我也想要為自己的性格做個改變。她的目光在我臉上無聲地停留了片刻後,示意我進去。

我走進了那扇門,緊隨著她來到了客廳,我愣住了。

在這個空蕩而幽暗的房間裏,沒有一件家具,有的隻是四麵牆壁上掛得密密麻麻的舊衣服,它們一直從牆圍線層層疊疊覆蓋到天花板,就如同腐爛的魚身上遍布著的鱗片。這些舊衣服的款式有男有女,涵蓋了不同年代,顏色多為黑、藍、灰,一件挨著一件擠在一起,活像一個個隻有上半身的人垂頭喪氣地被懸吊在半空中。空氣中到處飄蕩著發黴的味道,由於僅有的兩扇窗也被遮蓋住,房間裏昏暗得仿如夜幕降臨。

我呆呆地站在客廳中間,有些不知所措。雖然我是服裝市場的常客,但這所房屋中密布的衣服,完全給人以不同的感受,它們陳腐、破敗,向空氣中散發著詭異陰森的氣息。

這間屋子,仿佛就是一座陳列著舊服裝的墓室,這些衣服,仿佛早已死去了多年。

“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性格?”女人的聲音像黑煙般在房間角落升起。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我猶疑著問她,“您……您是通過什麽改變別人性格的?原理是什麽?”她發出了哮喘一樣的笑聲,“原理?難道那個姓蔡的女人沒有告訴你嗎?”

她忽然向我靠近了幾步,她的臉從牆角的暗影中掙脫出來,密布的皺紋就像一個幹枯的核桃。她抬起黑色的袖管,指著牆壁上那些顏色晦暗的舊衣服,“它們就是我的方式。”

她隨手摘下一件藏青色的女式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擎在手上,望著我說:

“我這裏有五百八十四件衣服,每一件上都附著有一個獨特的性格,它們就是我用來改造性格的工具,你認為你的性格具有某方麵的缺陷,那麽我就可以為你挑一件擁有相反性格的衣服來糾正它,就像在苦藥裏加進糖水一樣。假如你懦弱,我就選一個剛強的性格來扭轉它,假如你急躁,我就挑一個舒緩的性格來中和它,如果你總是猶豫不定,那就選一個做事幹脆果斷的,任何一種性格我這裏都有,無論你的性格有哪種不足,我都可以為你進行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