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為了證明我沒有誇大其詞,我當場演示了一下,我把手機貼在耳邊,對采訪我的女記者說,你,你正在罵你們的台長是個王八蛋,因為你的情人在金心賓館開好了房間等你,你好不容易跟你老公編好了今晚不回家的借口,卻不得不在這裏加班。

女記者像被人抽了一巴掌,脖子明顯朝後縮了一下,仰著臉錯愕地看著我,而我則得意地回望著她。她滿臉通紅,手裏的話筒微微顫抖,嘴唇翕動著,可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好像馬上就要哭了。

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巴,接著轉向穿著軍綠色馬甲的攝像師,“至於你呢,你正在盤算著晚上去哪家洗浴中心過夜,並琢磨著怎麽能把花掉的錢換個名目拿到你們單位報銷。”

攝像師的臉色馬上變得鐵青了,額角也隆起了蚯蚓似的青筋,他肩膀上的攝像機明顯晃動起來。

我理都不理他,馬上轉向了站在攝像機後麵,手裏拿著稿子的編導,那是個三十多歲略有些禿頂的男人,他正用難以置信的眼神定定地望著我,看到我把臉轉向了他,他的身體猛的一震,倉皇後退了兩步,竟然迅速擠進了街邊圍觀的人群,消失不見了。

這令我有點泄氣,我朝著人群走了兩步,既然那個編導躲開了,我打算隨機指出一個觀眾,但就在我的手指緩緩在空氣中劃動,準備挑選出某個人時,令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就像是一陣狂風迎麵吹向了他們,就像一隻恐怖的怪獸撲向了他們,所有圍觀的人臉上都流露出恐懼的神情,齊刷刷地向後麵退去,然後轉過身轟地四散而去,街邊上隻剩下幾隻鞋子。

我疑惑地抓抓頭,茫然地朝左右望望,發現剛才聚在我身邊的那些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都跑得遠遠的了,躲在街角或遠處的路燈杆後探頭探腦的看我。

就是從那天起,我成了這座城市裏最不歡迎的人,所有人都認識我,但隻要我一走近他們,他們就會立刻逃開,就像我是一條毒蛇,一條瘋狗,或一隻禽流感的雞,也有少數人不跑的,他們揮舞著菜刀朝著我大罵:別用你的破手機查我,滾遠點,滾遠點,否則老子砍你丫啦。

值得慶幸的是,隻有我的妻子沒有離開我,始終小鳥依人地陪在我身邊,因為那天我一進家門她就跪在我麵前,哭著承認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我的,既然她這麽坦白,我就寬容地原諒了她。

在這座城市裏我是沒辦法呆下去了,我決定舉家搬遷到別的城市去,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開始新生活。臨走前的那個傍晚,我走在蒼茫的暮色裏,順手把那隻手機丟進了街邊的一隻垃圾箱,打算將它連同它帶給我這些痛苦的記憶全部丟棄,可走出十幾米遠,我又改變了主意,返回去把它掏了出來。我決定還是把它徹底銷毀,我想到這三十年來我也做過一些絕不能讓別人知道的事兒,萬一它落到哪個認識我的人手裏,那可就完蛋了。

我一直希望擁有一部數碼照相機,從我知道這種東西的存在起,我就一直想擁有一部,昂貴的當然好,便宜得也行,可是在我對它朝思暮想的那些年裏,即便全世界最便宜的一部對我來說也是昂貴。我買不起。

後來,我在街頭遇到一個灰頭土臉的人,那應該是十年前的事吧,也是我大學畢業後的頭一年,那時候街上還沒有現在這麽多的人,他穿著深藍色的外衣,上麵左一塊右一塊地散布著油跡,他的眼神很亮,臉色微微發紅,看起來既真誠淳樸又不懷好意,我記得他是在大風揚起的塵土裏迎著我走來的,不知道是看中了我哪一點,他神秘兮兮地拉住我的胳膊,用近乎耳語的微弱聲音詢問我:兄弟,要不要相機。

“相機”這兩個字像咒語一樣把我定在了街邊,我打量著他,注意到他的胸口有一團可疑地隆起,然後他把手伸進去,再拿出來,那團隆起就平複了,我看到他的手裏多了一台銀灰色的相機。

他和這台相機,很明顯是一組不諧調的搭配,它的來曆可能會有些灰色、甚至黑色的故事,但我管不了這些了,我毫不猶豫地掏出當月的工資買下了它。

十年前我買下了那台數碼相機,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一件喜事,我把它拿給的第一個人就是月茹。當時她還沒有成為我的妻子,她成為我女朋友也是剛剛不久前的事。我們的愛情曲折得如同電視連續劇:剛上大學時我愛慕了她一年,直到她在大二那年跟了一位局長的公子我才死心,但大四快畢業時,局長公子出人意料地丟棄了她,她悲痛欲絕,我也為她傷心,但同時也摻雜著一絲不便告人的欣喜。我抓住了這次機會,終於走進了她的生活。

她美麗、豐滿、多情,你該想到我的心情會有多麽的激動。

我把相機拿給她看,她看了一眼就隨手放在一邊,評價它款式不夠新穎,“我玩過好得多的。”她不屑地說。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假話。

說是這麽說,可她還是允許我用這台相機為她拍攝了一些照片,但令我尷尬的是,每張照片上都是一個容貌醜陋的女人,有點像她,但就是太醜了,整張臉變形得厲害,看起來不僅令人嫌惡,甚至令人傷心。相較她的美麗,這些照片實在是不著邊際。

毫無疑問,這部相機有問題,我猜測毛病出在鏡頭或者光圈,可同時我拍攝的那些風景照片卻又都很正常,雲彩、溪流、樹林,霧靄,都同真實世界中的一樣美麗。我實在搞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

一年後我倆結婚了,她終於成為了我的妻子。此後的日子裏,我戒掉了煙酒,同事與朋友的婚禮我也一概不去參加,把禮金節省下來,因為她總是在抱怨我們的房子太過狹小,她說得是,我也希望能早一天讓她住進一百五十坪的房子,因此我業餘的嗜好隻剩下擺弄我的相機,我的攝影水平在不斷提高,但唯獨拍不好她,每次都把她拍得很難看,我隻好用“漂亮的人都不上相”這樣的話來解除自己的困境。

每年的三月二十二日,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堅持在這一天同她拍攝一張合影,頭挨著頭那種,就像是現在年輕人拍的那種親密的大頭貼。我跟她解釋,這樣等我們老了擺出來看看,該有多麽的甜蜜。她無所謂地哼了聲,但還是同意了。

但是拍到第三年的時候,我就在照片上發現了一些問題,她依舊不上相,但我不是指這個,我發現照片上的我倆中間,頭和肩膀的中間,居然出現了一道看起來能有兩指寬的距離。我望著照片疑惑了好一會兒,我記得拍的時候,我把肩膀緊挨在她的肩膀上,還親密地摟著她的腰,怎麽照出來後會有一些變化呢?我悄悄把洗出的照片收好,沒有告訴她。

但下一年,我發現拍出的合影裏,我們之間的距離更大了一些,足能容納一隻手掌了。到了第五年,這空隙已經增大到一個肩膀的寬度,第六年的那張則更加離譜,我和她各自占據著照片的一端,木訥地望著前方,中間是好大的一塊空白。

我默默地把這些照片收起來,沒敢給她看,否則她一定會逼著我丟掉這台相機的,那樣我的人生就一點樂趣都沒了。

我們婚姻的第七年,爭吵像是綿綿細雨一樣覆蓋了我們的生活,在她責罵我的時候,我通常都不做聲,免得更加激怒她。我們還住在70坪的樓房裏,我覺得她的惱怒是有道理的,所以她生氣的時候,我臉上總是掛著抱歉的笑。那年的婚姻紀念日,我央求了好久她才同意我拍攝那張一年一度的紀念合影,她黑著臉坐在沙發上,我挨著她坐下,她還輕微地往旁邊躲了躲,讓我覺得有點心酸,我獨自擺出笑容,按下快門。她嘴裏不知道嘟囔了些什麽,站起身換了身衣服出門了。

第二天,當我在照相館拿到那張洗好的照片時,我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揪扯了一下,照片上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又擴大了一些,我的小半張臉已經消失在照片的邊緣,但更令我吃驚的並不是這個,而是我們倆之間已經不再是單調的背景,而是出現了一個嘴角微微上翹的中年男人,他風度翩翩地站在我和月茹中間,正好填充了我們之間的空隙。

我愣在照相館的門口,天空中的太陽仿佛一瞬間熄滅了,我感到胸口堵得厲害,空氣也像是稀薄起來。

思量再三,我把那張照片撕了,這是七年來我唯一沒有保留的一張,如果等我們老了以後,有一天一起看這些照片的時候,她要是問起為什麽缺少了一張,我就告訴她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