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怎麽會這樣?我的大腦都硬了,我雖然還看著她,但我的目光同樣僵硬了,就像是用沒電的手電筒徒勞無益地指著黑暗,心底全是空幽幽的恐懼。

她的手掌翻過來,我看到了這隻手的掌心,掌心也是一樣,同樣披著密密麻麻的指甲,而且這裏的指甲似乎比手背上的更加寬大厚實,每一片都微微的拱起,層層疊疊地互相壓著一點邊緣,就像是分布在房頂上的瓦片。在手腕的部位,最外麵的那層指甲剛剛長出少一半,嫩白嫩白的,仿佛還很柔軟,看樣子它們的生長並沒有到此為止,它們還會無休無止的蔓延下去,就如同一群士兵在朝著手臂的方向慢慢進發。

張瑩直直的看著我,像是在喃喃自語,又仿佛在向我傾訴:

“我拔了,我昨天拿鉗子拔了半天,可拔了還長。”她比了比靠近手掌掌根的一個位置,“早上才到這裏,現在又多長出好多層。”

她屈伸了一下手掌,我立刻聽到那些指甲摩擦起來發出的刮嚓刮嚓的響動,就像是巨大的百足蟲行走時發出的那種沙沙之聲。

我心裏也像是有一箱子這樣的蟲子在爬,我顫顫微微地說:我帶你去醫院吧。

我乍著膽子為她套上了那隻手套,我的手碰觸著那些滑溜溜的指甲,全身都在麻,我就好像是在給一條蝰蛇穿衣服。

張瑩的父母從遙遠的老家趕來陪護。兩天後我去醫院看她,她那兩隻**在外麵的胳膊都已經爬滿了指甲,一直隱沒進了腋窩,像是礁石上密布著白色的牡蠣,又像兩條生著白色鱗片的大蛇,在管燈下反射著乳白色的光澤,油亮油亮的。

這些指甲看起來很健康,我看過一本書,從指甲的顏色樣貌可以判斷人體的健康狀況,如果單獨看長在張瑩手臂上的這些指甲,一定是最最健康的人的手指上才會長得出的。

但也許長在身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看到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張瑩,她的眼窩已經深深的凹陷下去,像是衰老了好幾歲,眼珠微微的鼓突出來,仿佛是一對陶瓷圓球安放在眼眶裏,是那麽的缺乏神采。也許這些指甲的蓬勃生長要耗費掉她許多生命的能量吧,她正在被這些密麻麻蔓延的指甲吸癟吸幹。可以想見,那些指甲仍舊像黴菌似的在她的身體上擴張地盤,在她的病號服和白被單遮擋著的那一部分身體上,指甲一定還在以均勻的速度我行我素地增長著。

她的胸前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後背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大腿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脖子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臉上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嘴唇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鼻子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眼窩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她的耳朵會長滿密密麻麻的指甲。

到處都將是指甲,到處都將長滿了指甲,沒有一毫米一微米的皮膚是空餘的。

最終她將被指甲覆蓋,被指甲淹沒,就像牆壁被青苔覆蓋,樹木被毛蟲覆蓋那樣,我隻能在一個人形的軀殼上看到無數片先是亮白色,後來漸漸變成灰白色的指甲,她就如同穿上了一件指甲編織成的金縷玉衣,那張布滿了指甲的臉也一定分不清五官了,就像一盤長滿了白色種子的向日葵,她隻能在指甲的縫隙裏見縫插針地呼吸了。

指甲仍會生長,不會停息。

我終於從可怕的想象中掙脫出來,張瑩抓住了我的手,兩條長滿了指甲的胳膊橫亙在我麵前,我的手被涼涼的、硬硬的指甲們攥住了,有點硌得慌。

她對我疲憊地笑笑,用微弱的聲音告訴我說:你不要擔心,我身上隻是癢,並不疼,開始我有點害怕,但現在我已經習慣了,我也想通了,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等我全身上下都長滿了指甲,到時候就像穿了一件保護衣,會很有安全感的,我跟你說過的,做人要像指甲一樣。

她一定是發瘋了。

她的話讓我依稀回憶起我們在那個美甲店的一些對話。我記得她的確說過,希望做人像指甲一樣,那是她對於在公司處境的由感而發,我還反駁說她太軟弱,教導她做人要像牙齒。沒錯,我想起來了。

那天黃昏離開醫院後,我去了那個美甲店,在已經有些變得發紅的陽光裏,我看到玻璃門的把手被一道肮髒的不鏽鋼鐵鏈緊緊纏繞著,我趴在門上朝裏麵望去,淩亂地有三五把桌椅歪斜倒放著,紅褐色的地板上躺著幾張像是廣告招貼畫的紙頁,其他地方則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我每天還要工作,公司裏少了張瑩,她們的出氣筒就成了我,我挨訓斥的次數大大增多了,我覺得我的心髒經常越跳越快,砰砰砰砰,像是有一個定時炸彈揣在胸腔裏麵。

我忍耐嘛,我強迫自己理解他們,生活在他們中間,我才發現了這些衣著光鮮的所謂白領活著都像跋涉一樣。虛榮和欲望雙管齊下地逼迫著他們,我強迫自己理解他們,但我發現我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了,我胸腔藏得不僅像炸彈,更像一座火山,我時不時地想要爆發,於是我養了一隻花母貓,回家以後沒事就用針紮他,紮得他瘋狂的大叫。我時不時的也會覺得渾身發癢,尤其是我的胳膊,癢得更是厲害,這令我有些擔心,我生怕有一些指甲也會從我的皮膚裏昂首挺胸地鑽出來,但幸好沒有,我的皮膚一直光潔平整。

三天後我又去醫院看望張瑩,不出我的所料,指甲已經布滿了她的脖子了,並開始爬到了臉上,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因為嘴巴已經被橫七豎八的指甲封上了,她鼻子以下的半個腮幫子也都長滿了指甲,那樣子活像是戴了個指甲裏三層外三層編織出來的口罩,不過她鼻尖以上的上半張臉,包括兩隻眼睛還頑強地露在外麵,即便這樣,離她被指甲完全淹沒的時間估計也不會長了。

頂多兩天,我猜測。

第二天,我們公司裏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當我們主管(還是那個老女人)把一份報表摔在我麵前時,火山一刹那間噴發了,我像一隻貓那樣迅捷地撲向了她,抱著她的頭,對準她的右臉狠狠咬了一大口。

她的臉硬邦邦的,我居然沒有咬動,可她還是尖叫起來,罵了一些髒話,我被同事架住死死按回了座位。

在這期間我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我有點失望,她的右臉安然無恙,甚至連個牙印都沒有留下。

這時我感到我的手臂再次癢了起來,就在臂彎旁邊的位置,癢得比哪一次都劇烈,實在無法忍受,我伸出另一隻手在癢的部位按下去,出乎意料,我竟按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略有些起伏,就埋藏在皮膚和肌肉的裏麵。

我去張瑩那家醫院為我的手臂拍了張X光片,連醫生也大吃一驚了。

在明亮的燈箱上麵,我看的清清楚楚,X光片上我小臂的骨頭上並排生出了幾顆灰白的牙齒,都是臼齒的樣子,不尖利,很敦實。看得出來,它們有的剛剛冒出一點頭來,就像是我小時侯剛剛長牙時的樣子。

隻不過它們現在長在我的骨頭上,而不是口腔中粉紅色的牙床裏。

看它們躍躍欲試的樣子,我知道這才剛剛開始。

用不了一個月,我全身206塊骨頭上都將長滿一排又一排的牙齒。

不過相對於周身上下布滿指甲而言,我倒寧願讓骨頭上長滿牙齒,我想,這就是我們做人理念的不同吧。

如果我們走在一條街最熱鬧的部分,總會看到有些人或蹲或站在路旁,腳邊立著個硬紙板改造成的小牌子:高價收購、出售二手手機,如果你稍微逗留一下,他們就會纏著你搭訕,大哥、兄弟地叫個不停。

那天我就遇到了一次這樣的情況,在下班後往車站走的路上,我剛把視線停留在牌子上幾秒鍾,一個身穿著黑夾克的男人就在我身後問我,“你是要買,還是要賣?”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到我身邊的,他的瞳孔亮晶晶的,像兩小塊燃得紅亮的火炭,我想也許是快要落山的紅彤彤的夕陽造成了這樣的效果,因此也沒有在意。

其實我的確是想要買一台舊手機,我的手機剛剛友情讚助了不知名的小偷,我需要盡快買一部填補空白,所以我才會把目光停留在那簡陋的紙牌子上。我問他:你都有什麽手機,我瞧瞧。

他臉上露出了微笑,我不知道他這笑容是什麽意思,怪裏怪氣的。他像變魔術似的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攤在手掌心裏給我看。手機是黑色的,就像那種老式的大哥大,但是要小一圈,外殼被磨得光亮亮的,像是塗抹了一層清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