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我打開門,站在門口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他穿了件白色的襯衫,平直的下擺像小學生那樣鬆垮垮地垂在外邊,我很少見到成年人有這樣穿白襯衫的。樓道裏的聲控燈亮在他斜後方,暗黃色的光線從他身後打過來,使他的臉顯得黑糊糊的,就像是被火燒焦了似的。他的嘴咧著,臉上凝固著一個古怪的笑容。

你找誰?我朝樓道裏悄悄瞥了一眼,警惕地問。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我找Zhangguanquan。”

“誰?”

“Zhangguanquan。”他看著我的眼睛,臉上的表情一絲一毫都沒有動彈,從他咧開的嘴角裏,我甚至看到了紫紅色的牙齦。

我搖搖頭,幹脆地告訴他,“你找錯地兒了,沒這個人。”

可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把視線越過我的肩朝房間裏探過去,似乎還環顧了一下,因為我看到他的脖子明顯有一個旋扭的動作。

這個舉動徹底激怒了我,我瞪起眼朝他嚷嚷起來,“瞎他媽看什麽,都說了沒這個人,趕緊給我走。”

也許是我這副聲色俱厲地模樣震懾了他,他戀戀不舍地朝房間裏最後張望了一眼,仿佛他的情人此時就站在我房裏一樣。他轉過身慢騰騰地走了,肩膀在黑黢黢的後腦勺下麵一高一低地起伏著,白襯衫的後擺耷拉下來,幾乎蓋到了腿彎,這使他看起來像是披了件白色的袍子,他徑直走出了樓洞口,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兩天後,就在我幾乎已經把這件事淡忘的時候,那天傍晚,當窗玻璃變成近乎黑色的那種深藍時,我的門又給敲響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在門後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隔著一道不到五公分的鐵板,跟門外的人對峙著。敲門聲有條不紊,細水長流,輕輕的,緩慢的,節奏均勻得像是呼吸一樣。

這是扇老式的防盜門,討厭的是沒有門鏡,因此,僵持了一會,我不得不問了一句,“誰啊?”

“我!”一個低低的女人聲立刻透過門板飄進來。

“誰?”

“我。”

我仍舊沒有分辨出聲音的主人來,於是把聲音提高了一些,“你找誰?”

對方沉默了。

“我找Zhangguanquan。”她忽然說。

這個名字像是一瓢冰水潑過來,激了我一下,我扯著脖子衝著鐵門大喊起來,“我這沒這人,別他媽敲了,趕緊走。”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麽過激的反應。

我聽到她在門外絲絲地笑起來,就像一個患有肺氣腫的病人在吃力地倒氣,“你叫Zhangguanquan過來一下,我找他。”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掄起腳猛踢了一腳鐵門,同時響亮地罵了聲娘,蹬蹬地走回到客廳。我的憤怒表現得有點虛張聲勢,更多的是在為自己的膽怯站腳助威,我挺著腰坐在沙發上,心一直懸著,耳朵也像貓一樣立著,心裏有一點涼刷刷的,幸好敲門聲沒再響起,我繃了一會兒,慢慢鬆弛下去,伸出手指摸了摸鼻尖,竟然揩下一滴汗珠來。

可這並不算完,第二天夜裏十一點多,當又一個陌生的聲音嘻嘻笑著,隔著鐵門對我輕飄飄地說出“我找Zhangguanquan”時,我渾身開始止不住地哆嗦起來。我豁出去了,奔到窗台前操起一個花瓶,猛地拉開門,可隻有一陣飄蕩在樓道裏的風打在我臉上,吹起我的頭發,門口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Zhangguanquan是誰?”第二天一早,我撥通了房東的電話。

“你從哪兒聽到這個名字的?”他聲音中的懶散頃刻間消失了。

“你別管我從哪聽到的,你告訴我這人是誰。”

他猶豫了一下,說,“是在你之前租房的房客。”

“那現在他人呢?”

“你說呢?當然是退房走了,要不我怎麽把房租給你,難道我讓你跟他住一起?”

我告訴他,從我住進來這幾天我就一直沒消停,一直有人跑來找這個Zhangguanquan,可我甚至搞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幾個字。

“也許他熟人不知道他已經搬走了,所以來找他,這沒什麽!”他勸我,但越說聲音越小。

跟房東在電話裏掰扯了半天,也沒有什麽結果,他一口咬定是我多慮,搞得我最後無話可說。放下電話,我光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忽然想起了那個小儲物間,我停住腳,眼睛直愣愣地朝客廳望去,一些疑惑立刻像是可樂裏的氣泡那樣嘶嘶冒起來。我想起房東說過,裏麵放了些那人沒帶走的物品,可他既然退房,怎麽還會把自己的東西留在房主家裏,而房主居然也同意,還專門為他騰出一個房間來放這些東西。我越想越覺得裏麵有蹊蹺。

我來到儲物間的門外,端詳那扇門,暗紅色的木門鏤刻著花紋,黑中透紅,把手像是黃銅的。我明知道上著暗鎖,還是不甘心地搖動了幾下門把手,紋絲不動。我又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兒,最後沮喪地踢了它一腳,抱著肩膀回到臥室裏。

我感到心神不寧,但是又毫無辦法,我預感到哪裏有些地方仿佛不太對勁兒,但我又找不到這些不對勁到底埋藏在哪裏,它們像是釘子似的深深釘在木頭裏,可是從表麵上我卻什麽都看不出。

“你找誰?”開門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塌鼻梁女人,她穿著帶有卡通米老鼠圖案的睡衣睡褲,焦黃的頭發淩亂地披灑在肩膀上。她把門開了一道縫,鼓溜溜的兩隻眼瞪著我,表情就像一隻驚恐而好奇的吉娃娃。

“我就住對門。”我指了指背後的鐵門,又像搖鈴鐺那樣晃晃手裏的鑰匙。

她把門開大了一些,“有什麽事?”我猜她是在朝我笑,但這笑容惡劣醜陋得直叫我傷心,我隻好轉而看她袖子上米老鼠的圓鼻尖。

“我剛租的房,才搬過來沒幾天,想跟您打聽點事兒?”

她眨巴了下眼睛。

“關於我前麵那個房客的,也不知道……”我掂量了下她的年齡,“也不知道大姐對那個人留意過沒有,能不能跟我說說。”

就在這時,我發現她的臉色忽然就白了,仿佛皮膚下的血液驀地受到了驚嚇,頃刻間沿著血管奔逃到其它地方去了。

“你別找我,你去問別人吧。”她飛快地吐出這句話,然後就像一隻草原鼠那樣敏捷地縮回門裏,砰地關上門,就好像站在門外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凶徒,會闖進去強奸她似的。

我吃了閉門羹,也隻好悻悻地朝她門口吐了口唾沫,轉身回屋去了。

那天半夜,外麵刮著好大的風,窗戶暴躁地響著,我躺在黑暗中的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聽著風聲時遠時近地呼嘯,一會尖銳,一會遲鈍,隔一會,床頭寫字台上的計算機顯示器就會“剝”地發出一聲輕響,我知道是它自身重力所導致的聲音,可一閉上眼,我就覺得一個麵目不清的人正站在計算機旁,不時伸出一隻手在顯示器上輕輕拍一下。

我睜開眼,無奈地坐起來,就在我準備嵌開壁燈時,我聽到枕頭下麵的手機發出了嗡嗡的蜂鳴音。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接起來,電話裏傳來一個急迫的聲音。這不像是個午夜的電話,聽起來倒像是來自於陽光充沛的白晝。

“你幹嗎呢,趕緊給我開門啊。”電話裏的男聲飛快地說。

我怔了下,隨即問他找誰,他立刻更為焦急地說道:“別鬧了,我剛上來,就在你家門口呢,我敲門你聽不見嗎?”

我把電話從耳邊拿下來,側過來朝空氣中聽了幾秒鍾,可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到。我更加確信這是個打錯的電話,於是把手機重新貼到耳邊,耐心地告訴他打錯了。

“怎麽會打錯?”他咕噥了句,好像是擺弄了一下電話,然後他的聲音再次漲起來,霸道地說,“不可能,就是這個號,你趕緊的。”

“那你告訴我你找誰。”我無奈地說。

“我找Zhangguanquan啊,你不就是Zhangguanquan嗎……”

我一下子把手機拋了出去,仿佛一瞬間聽筒裏湧出了好些條冰冷濕滑的肉蟲子,正烏壓壓地朝我耳朵裏爬。

兩天後,從一個小區裏玩耍的小男孩嘴裏,我得知了我租住的那套房子裏,兩個月前曾經死過一個人。男孩就住在我隔壁那棟樓上,我用一塑料袋小食品從他那裏交換到了想要的情報,對比那些大人們的諱莫如深,小孩子通常是單純而無所顧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