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1/3)

許赫方才熄了燈,沈鬱便站在門口拍門。

許赫無奈,隻得又將燈點起:“沈先生找我有事?”

“我剛剛在廚房煮宵夜,恰好見到張元成半夜外出,特來知會一聲,免得許大夫找不到他著急。”沈鬱袖著手站在門口,認真地說。許赫卻看出他在袖中暗暗伸長了手,偷偷做了個懶腰。

當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可以在正氣十足中透露出渾然天成的無賴相。

許赫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他素來最敬重他大哥,如今他大哥死了,他舉止難免怪異一些。唉,如今凶手又不曾落網,還請沈先生同我一道去看看,免得他出什麽事。”

沈鬱懶洋洋地眯起眼睛,語調十分崇敬:“許大夫果然慈悲心腸。”

不等他說完話,許赫已經走出門,找林老伯要了個燈籠,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沈鬱頓了頓,才緩緩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林家客棧。

“沈先生,不知你對案情有何見解?”許赫步履飛快,頭也不回地問。

“喔……許大夫等等我,我早年受過傷,身體沒那麽健壯……”

許赫猛然停住,舉起燈籠往前照了照,沈鬱順著光線,依稀辨認出,眼前是一座小小的破廟。

“喔,這是土地廟,後來覃湖大旱,被改成了龍王廟,又被水淹了,所以便漸漸荒廢了……”沈鬱絮絮叨叨地介紹。

“別出聲,裏麵有人。”許赫有些不耐煩。

“喔……”沈鬱懶懶地跟上。

許赫站在門前,頓了頓,猛地用提著燈籠的竹棍抵開門。門開的刹那,燈籠被熄滅。一片漆黑中,唯有一道寒芒在夜色中一閃而過。

許赫大喝一聲,變了腔調:“什麽人!”

伴隨著一聲暴喝,一把大刀從門裏劈出來,許赫拿起燈籠提棍抵擋,點在刀背上,那刀背竟然被崩出了一個缺口。

“別打了別打了。張少俠,是我和許大夫。”沈鬱遠遠地勸架,明明他剛剛還跟許赫一起站在門口,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悄悄跑到了邊上看熱鬧。

兩個人聞言停下了打鬥,許赫點亮燈籠,陰沉著臉色,問道:“你為何會在這裏?小姐的死,該不會跟你有關係吧?”

張元成雖然凶神惡煞,卻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一下子慌了神:“我、我在房間裏看到了一張字條,說知道誰是殺了小姐和我大哥的凶手,還說那個人下一個就是要殺我,讓我到這間破廟避避風頭,不管什麽人闖進來,隻管拿刀劈他。”

許赫眉頭緊蹙:“我看倒不像是他要幫你躲過一劫。而是那個人便是凶手,想把你騙到這裏,然後方便動手。”

“啊!”張元成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怎麽可能,不會不會的。”

“剛剛除了你以外,還有個武功非常高的人跟我過了一招,我卻連他的麵都沒看見。”許赫想起剛剛那詭異的招術,麵色仍然陰沉。

“奇怪,我在一邊看著,剛剛燈籠雖然熄了,卻並沒有人出來。不過,並沒有什麽風,燈籠是怎麽熄滅的呢?你們過了什麽招?”沈鬱在旁邊漫無邊際地說著風涼話。

“沈先生不會武功,又怎知江湖中人以內力熄滅燈籠的本事呢?”張元成大概相信剛剛有人和他在一間破廟裏呆了半天,自己卻毫無覺察,現在說話有點哆嗦,還是善意地幫著許赫解釋。

沈鬱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一定是哪位高人。這麽晚了,快點回去睡覺吧。再晚的話,萬一給他鑽了空子,再設下什麽詭計,半路埋伏我們可怎麽是好。”

張元成連連稱是,三人回到客棧,許赫卻並不急於回房,在小堂站了一會兒,忽然拍案對張元成吩咐道:“去喚醒大家,我們連夜趕路,返回慕容府,免得凶手再次作怪。”

“是、是。”張元成驚魂未定,十分讚成,對著二樓大喊一聲,“都快起來了。”

“凶手還未歸案,許大夫著急回去做什麽?”沈鬱懶洋洋地將小堂的蠟燭依次點燃。

許赫勃然大怒,盡力保持平和:“沈先生若是能破案,我等在此耽擱下去,倒也無妨。可如今正值夏日,小姐屍身不耐久放,如今已經耽擱了一日,又不見沈先生好生查案,為何不能回去安葬小姐?”

“這麽晚了,叫我們起來做什麽?”二樓房間裏的人被張元成那聲大喝驚醒,陸陸續續走了出來。林老伯夫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驚慌失措地走出門來。

“各位不想知道誰是殺害慕容小姐的凶手麽?”沈鬱又打了個哈欠,索性坐了下來。

眾人紛紛怔住,唯有小荷神色如常,款款走下樓梯,她雖相貌平凡,卻別有一種沉靜的氣魄。她仿佛並不在意殺死慕容小蓮的究竟是什麽人,徑自走進了廚房。

“此事要從慕容相老爺子得來的那柄‘如花’說起,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魔教落日長河門前護法姒月,當年縱橫天下,不可一世;慕容相當時也不過二十九歲,則堪稱風度翩翩的一流劍客

,曾公開批判魔教。姒月不服,兩人在洛陽九封塔頂約戰。結果便是姒月輸掉比試,甘心獻上如花。”沈鬱頓了頓,笑道,“江湖中應該鮮有人知道,姒月美貌自負,曾立誓,若是有人贏得了她手中的如花,她便甘心嫁與那人。這如花,便算得是她的定情信物。或許她並不是打不過慕容相,隻是有意於他也未可知。”

這時,小荷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拎著一壺茶,將兩個杯子放在桌子上,各沏了一杯。

“多謝小荷姑娘。”沈鬱點點頭,捧著茶杯在手裏把玩,卻不喝下,“江湖野史裏記載,慕容相和姒月曾有一女。”

“什麽江湖野史,我怎地沒有聽過!你沒得在此辱沒我們家老爺!”

沈鬱並不理睬,繼續道:“姒月卻因不能和慕容相成為眷侶,心生怨恨,不願要這個女兒,便將她送去慕容府,讓慕容相養育。算算這個私生女的年紀,大約也就是小荷姑娘這般大小。而慕容小蓮卻發覺了慕容家對私生女的別樣關注,偶偶喪失了眾星捧月的感覺,一怒之下劃傷了她的臉。而這個舉動激怒了凶手,凶手便進入慕容家,在慕容小蓮身上下藥,使得她臉上出現黑斑,連揚名天下的許赫大夫也不知緣由,不得不出府醫治。慕容小蓮死後,臉被凶手破壞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便是給小荷報仇。”

“小荷姑娘,你的鞋子和慕容小蓮的一樣,你名義上是她的丫鬟,卻穿著和她一樣華貴的鞋子而無人質疑,想必身份並不一般吧?”

小荷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緩緩吐出幾個字:“如你所言。”

“一派胡言!”許赫拍案而起,將茶杯摔得粉碎,眼睛卻看向一邊的小荷。

“既然許大夫覺得我說的不對,那我就說點別的,說說凶手是怎樣殺死慕容小姐和張河東的。”沈鬱凝視著地上的茶盞碎片,徐徐道,“那夜大雨,凶手和慕容小姐共處一室,將慕容小姐殺害後,策馬將慕容小姐放盡鮮血的屍身帶回林家客棧。而凶手的幫凶,已經提前給客棧裏的馬喂了摻了麻黃草的草料,所以當夜,馬十分吵鬧,大家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異樣。這是我在廚房找到的,未燒盡的麻黃草。”

沈鬱從懷裏拿出燒得隻剩一截的草杆,舉了起來。

“胡說,我們親自護送小姐來到林家客棧,小姐怎麽會和凶手在一起,還被送回來?”

沈鬱歎了口氣:“這便要糾纏到另外一段江湖秘辛了。慕容小蓮喜歡上了凶手,並懷上了那個人的孩子,她的屍身腹部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直抵髒器,便是那人生生將胎兒取出的證據。可在人多眼雜的慕容府,兩個人相聚並不容易。她渾身被黑布包裹,又不開口,為了尋求機會和那人獨處,讓別人假冒她,實則支開你們,是大大可能的。說不定她臉上的黑斑,不單單是凶手的計策,反而是慕容小蓮和那人的合謀,真實的目的,是和凶手私奔。她想不到的是,她的情郎本意就是要她的命,而答應假冒她的人,卻是她那情郎的幫凶。”

屋裏靜了靜,許赫緩緩坐下來:“那你說說,慕容小姐在別處流盡了鮮血,客房裏的鮮血又作何解釋?難不成她在這裏又死了一次?”

“是有人在這裏死了一次,不過不是慕容小蓮,而是張河東。他奉命保護慕容小蓮,一路上又是他全權照顧她,如果慕容小蓮被掉包了,張河東必定知情。”沈鬱懶懶地笑了笑,“凶手為了滅口,也必定會殺死張河東。因此張河東的身上有和慕容小蓮差不多的傷口,隻是腹部傷口淺了一點,因為他沒有孩子可剖。”

“可是我和林老伯都聽見了當夜小姐房裏有女子笑了一聲,那時候小姐應該還活著才是。”張元成愣愣地說,林老伯在一邊拚命點頭。

“這個麽……誰都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凶手可以,替代慕容小蓮的幫凶也可以。為的便是讓你們以為慕容小姐還活著。”沈鬱打了個哈哈。

“沈先生說得不錯,那個笑的人是我,不是慕容小蓮。”小荷仍拎著那個茶壺,站在一邊淡淡道,“那日在客棧門前遇到你的時候,我也並沒有看見什麽他們的馬,隻是想讓許大夫有個理由,馬上進入林家客棧和慕容府的人匯合,撇清自己罷了。這樣我連夜隨他往返奔波,也才有了意義。畢竟先前不曾來過這裏的人,是不會馬上知道他們在何處的。”

“小荷姑娘歇一歇吧。”沈鬱殷勤地上前,拿過她手裏的茶壺,“我發現慕容小蓮的繡花鞋上的血跡有一層一層濃淡不均的痕跡,可見浸血的時候,繡花鞋是濕的,證明凶手雨夜將慕容小蓮帶來林家客棧的時候,為她的屍身防雨時,忽略了鞋子。然後,凶手殺了張河東,把屍體綁在馬上,想將慕容小蓮的死嫁禍給他。馬吃了麻黃草,興奮至極,便飛奔而去了。凶手不知道的是,慕容家所騎的

馬俱是關中馬,覃湖鎮地處豫州,多是河曲馬。這馬喜歡群居,找不到同伴,孤單寂寞了,自然要回來。我早晨給馬廄裏的馬喂了一邊幹草,隻有兩匹吃得多一些,其他都不太想吃,可見昨晚有人給它們喂了大量摻了麻黃草的馬草,今早在我看馬之前,又給它們喂了解藥,所以它們並不餓。吃草的兩匹,大概就是許大夫和小荷姑娘今早才放在馬廄的那兩匹。但所有的馬背上都濕漉漉的,可見下雨的時候,它們都在趕路。許大夫,你照顧小荷姑娘,停在某處客棧,卻又帶著她冒雨策馬奔波,是為了什麽?小荷姑娘都已承認,你還不認嗎?”

許赫穩穩地坐在桌前,冷笑道:“一切都是你癡人說夢,我為何要認?”

“聽說許大夫要找自己的師父給慕容小蓮解毒,而尊師是遊方郎中,須得快快動身四處尋找才是,慕容相老爺子不問江湖事已久,不曉得是正常的。但我偶偶聽人說起,許大夫師從濟安門,而日日等著濟安門救命的人,從山頂一直排到山腳,尊師哪裏來的空當去四處遊曆?又何須帶上那麽多銀票?唯一的解釋,便是許大夫就是慕容小蓮的情郎,就是殺死慕容小蓮和張河東的凶手。今夜我請你陪我去找張元成,實際上你原本就打算找他的,因為他在你殺人的那夜,看見了不該看的。”沈鬱仍然擺弄著手裏的茶杯,“你進了慕容小蓮的房間,讓張河東守門,他在門口晃悠的時候,被起夜的張元成看見了。原本這並沒有什麽,恰好可以當做你抵賴張河東的證據,可那馬偏偏回來了,張元成反而成為了阻礙。所以我去你房間找你的時候,你雖然剛剛熄了燈,卻連外袍都沒有脫下,便是打算今夜動手。聽我說張元成出走,你便馬上又有了計較,隨我去尋他。你我到達破廟,你便故意使燈滅掉,想殺害張元成,造成凶手約出張元成滅口的假象,也好讓我為你證明清白。”

“至於張元成為何會在破廟,卻不是許大夫約他去的。”沈鬱舉起茶杯,似是要喝下,卻還是放了下來,“這便要說起第三段情緣了。”

小荷臉色蒼白,咬緊了嘴唇。

“抱歉,小荷姑娘,因為這段情緣,你倒的茶我不能喝,”沈鬱笑了笑,把茶水潑了出去,將茶盞倒扣在桌上,“張河東雖然其貌不揚,卻為人極其仗義,對小荷姑娘也著實不錯。小荷姑娘的意中人,便是張河東了。許赫卻又是小荷的恩人,他殺死慕容小蓮,一方麵是為了小荷,一方麵是為了隱瞞慕容小蓮懷孕的事情。小荷本來並不反對,可是沒想到許赫竟然殺了張河東。張元成是張河東的兄弟,小荷推測出許赫今夜要殺張元成,便用一張字條約出張元成,實際是要保護他。張元成老實本分,但也不傻,他知道張河東和小荷的關係,也認出了小荷的字跡,他信任小荷,所以明知凶手就在客棧之中,危險重重,仍然選擇赴約。這也是許赫見到他時,說約他的人是凶手,他當即否定的原因。”

張元成長大了嘴,半晌才重重點下頭。

“事已至此,最可憐的還是小荷姑娘,恩人殺了她的愛人,她卻是幫凶。所以,她能做的就隻有先殺死我這個猜謎人,將真相掩埋,用以報恩;再殺死許赫,為心上人報仇。隻可惜許赫是個大夫,看出茶裏下了毒,而我麽……向來信任許大夫,他不喝的東西,我自然也不敢喝,”沈鬱看向小荷,歉意一笑,“小荷姑娘,你方才對我再三袒露真相,其實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罷?我早說過,做人但求問心無愧,你確是個好姑娘,並非無路可走,應該麵對才是,等這案了結了,還是回慕容府吧。”

“哈哈哈,”許赫忽然大笑起來,含了滿眼淚水,看向小荷,“小荷,你若是不喜歡我,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我和她……也隻是想讓你好過一些。誰承想她竟然有了身孕,還要告訴她爺爺,讓我跟她成婚。我隻想和你在一起,而且以慕容相的脾氣,他肯定會殺了我……”

小荷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再說話,抬眼望向客棧外的朦朧星空,眼神茫然,似沈鬱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

慕容府的人見許赫已經認罪,立即上前押住許赫。他並不反抗,隻是看著沈鬱,輕輕說:“那間破廟裏確實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不是小荷,他擋下了我的銀針。沈先生知道那人是誰嗎?”

沈鬱一哂:“喔,那人,約莫是我的另外一個紅顏知己,她厲害得很,武功不亞於姒月大護法……不過眼神不太好,大概以為你想殺我,所以出手相救。”

許赫點點頭,隨著慕容府一行人緩緩離去。

後來,聽聞慕容小荷出家,而許赫則被慕容府交給了武林盟主易卿河發落,被判關押在磬頂,永世不得出來。

而發生在林家客棧的這樁血案,則被稱作“繡鞋藏謎案”,流傳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