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鏟屎奴才

三 鏟屎奴才

時間彈指而過,不過轉瞬,便到了文仁七年。

沈府。

沈淵下了馬車,將在車中便解下的佩刀給了迎上來的青鬆,舒了舒身上的筋骨。動作雖然不優雅,但他做起來卻如行雲流水一般,格外的風流瀟灑。

早已候在府門前的管家姚千山眉頭一皺,讓一旁的青竹將馬車外的瓜果汁液清理一番,又遣了另一個小廝請工匠前來檢修車輛。

而他自己則小步迎了上去,等候吩咐。

七年過去,除了沈淵加冠,得來無數撲麵桃花,日子似乎也如之前一般平靜。

“府中諸事可好?”

“諸事安好,隻是又有多位娘子向府內投了帖子……”沈淵例行發問,得到了例行的回複,又例行的擺擺手截斷了姚管家喋喋不休的話頭。

在姚千山心中,如今府上可算不上“安好”,府內始終差了一位女主人。偌大一個府邸,往來備禮,宴會,管家,交遊之事不是沈淵一個男子該做的,即便他盡量細密安排,也比不得女主子的周全。

何況這府中孤孤單單的,缺些個小主子的嬌聲嬉鬧。

也不知家主如何作想的,對女娘們不假辭色,難不成要一輩子都不娶妻生子了?

沈淵不用多想,便能將他的心思猜了通透。

不過沈淵知道他會按自己的吩咐攔住那些小娘子的桃花帖子,就也不願與他多說,利落的走了。

獨留姚千山一人在原地,愁眉不展又長籲短歎。

……

“虎聖人。”沈淵開口時才覺得這名字很是羞恥,卻遍地尋不到那隻黃色大貓。

他耐著性子等了幾息,隻聽得頭頂嘩啦作響,從樹枝上垂下條毛牀牀的尾巴來,黃白相間,儼然是沈淵熟悉至極的那一條。

隻是這貓尾巴上不知為何少了一圈毛,顯得遠不如往日那般蓬鬆神氣。

沈淵沿著尾巴找到了自家胖貓,卻發現一個麵生的黑衣青年也坐在樹上,還用手心小心的摩挲著貓頭。

“虎聖人”咕嚕咕嚕的叫了兩聲,嘴裏還銜著半條銀魚,愜意的用滿臉的滾肉享受著絕頂舒適的按摩。

看到枝葉間露出了沈淵來,它眯了眯眼睛,嬌聲嬌氣的“喵”了一聲,聲如洪鍾。球一般的身子向下一撲,沈淵將內力凝在掌上接住它,接住後嫌棄的向地上一扔。

虎聖人懊惱的呲了呲牙,將試圖跟愚蠢的人類分享的銀魚向地上一啐,扭著胖屁股跳到樹蔭之中,耳朵已經悠然飛了起來。

青年也順勢從樹上下來,半跪在地上接受沈淵的審視。

沈淵的目光水一般滑過他鍛煉得宜的肩膀和手臂,此人生的極高,隻有一張臉略帶些稚氣,同沈淵相比更是顯得高大強壯。

此刻青年似乎知道自己的身板會惹惱了眼前的大人,便微微的佝僂起來。

“…你是誰?”虎聖人雖然看起來憨態可愛,卻有著族親所有的缺點總和,譬如記仇小氣挑食懶惰沒耐心等等,怎麽會獨獨與這個人親近。

青年顫了顫,淺棕色的眸子深處似是閃過一絲委屈:“屬下鴻鳴。”

鴻鳴……“鴻鳴”乃龍鱗衛之首,他如何會不認得。

這不是鴻鳴。沈淵的眼神幽暗,正要將這個身份不明的家夥擒獲,突然腦中靈光一現——

是他。那個……狗蛋、不……狗子……什麽來著。沈淵皺了皺眉,不想讓這些糟糕的名字在腦中徘徊了,既然身份明了,他還有話要問。

“既然你為下一任鴻鳴,為何還未去赴任?”他記得,“鴻鳴”已經換過數代,這個備選還無事人一般立在這裏,甚至有閑暇玩他的貓。

鴻鳴抖了抖,本就不太標準的半跪禮幾乎要被抖散了。

他羞愧至極道:“屬下無能!……天資所限,學藝不精,如今仍是替席之位,實在愧對大人栽培之恩!”他說完,便深深躬下脊背,一副聽憑處置的樣子。

但對方久久都未有回音。

鴻鳴不敢起身,隻得繼續狼狽的跪著,斑駁的樹影落在他剛剛長成的肩背之上。

“你。如何籠絡的虎……那隻貓。”沈淵幽黑的眼睛落到地麵之上,繞過了大汗淋漓的鴻鳴,同一雙綠瑩瑩的貓眼睛對視。

青年訝然的飛快抬了一下頭,這才發現他從未敢正視過的人有一雙漫不經心又漆黑漂亮的眼睛。

虎聖人比往日都要柔順,一身油亮的皮子更顯得水滑,他隨意地用爪子洗了洗臉,悍然無畏地滾到了最近的樹蔭中,攤了一地的棉白色肚皮。

鴻鳴想了一會,覺得“籠絡”似乎也沒有給自己定罪的意思,才一點一點的說了:“屬下今日不過見他第一麵,因為沒有任務,所以暫代了府內巡邏。屬下路過紫藤閣時聽到了幾聲聲響,便見這貓,這位,嗯……大人……正守在水池邊撈魚。”鴻鳴艱難地頓了頓,似乎覺察出某種不詳的氣息,“水深池廣,外麵還設有一道水槽,屬下見他十分為難,便幫他……”

“紫藤閣?水池?”虎聖人見沈淵臉色變了變,興奮的喵嗚了一聲,噗的吐出一隻小獸來,那小怪物圓胖無毛,有尾無足,氣息奄奄,正是本應在水池中悠哉暢遊的“水兔”。

鴻鳴見到這情景,也明白自己似是闖了大禍,放了一隻惡鬼入池殺生。

望見半死不活的水兔,沈淵連眼睛都睜大了幾分。

水兔極為珍貴,又在水中全然透明,鴻鳴未曾想到那無人居住的小院養了這般珍獸,一時間心中又驚又懼,冷汗如漿,雙膝跪地。

“屬下鑄下大錯!請家主責罰!”

沈淵攤開手心,仔細查看水兔的體征,煩躁的殺手正暴躁地甩動著長尾,貼手貼尾地挨蹭著幫凶。

“…………罷了。”還有些用的人,“日後你便去侍候虎聖人。”

“是。”

沈淵將水兔掬在手中,輕輕湃在水中靜養了一會兒,才喚來自知大禍臨頭的紫藤閣管事。

“所有守衛,飼者,以及他,”沈淵將已經活轉過來的水兔放入侍女捧來的翠瓷荷葉碗中,口氣隱含怒意:“加罪一等,罰錢三月,各領二十鞭。”受罰的人無一不麵色發白,鴻鳴同眾人一道跪地,心中並不太過慌張。

二十鞭,對於普通人來說或是一場不小的皮肉之苦,對他卻不過是小刑罷了;月錢對他這種光棍青年也無甚重要。

鴻鳴戰戰兢兢地同眾人一同謝過“恩賜”,虎聖人已經在拿爪子勾他的衣擺,麻製的衣料幾乎要被扯開線。

他輕輕撫摸這隻傲慢而暴躁的肥貓的皮毛,令他舒服的呼呼歎氣。沈淵意味不明的看他將虎聖人伺候的舒適,輕輕哼了一聲。

“嘻嘻……笨手笨腳的男人,怎麽懂得照顧小主子嘛……”

“就是,聽說是龍鱗衛呢,那些人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不過這位呢,難說……”

“哎呀,萍姐姐,快說嘛,我看他雖然遠不及家主大人,可也是難得的清俊人物呢。”

“聽說這個鴻鳴啊,連著三次考核都落了選,‘替補’一做便是五年。不是不行便是貪生怕死之徒。”

“……也是呢。”

“畢竟‘鴻鳴’,便是稍麵熟的便更替了五次了。”

“即便這樣,據說他長得也真是俊……”

“誒呦呦,這小浪蹄子想要和人家相好哩!”

“咯咯——哎呀別鬧了,仔細被人聽了去……”

“哎,我可沒見過啊,都是聽大廚房的小桃兒說的——”

侍女們說的歡快,突然聽到一聲響動。

水蒸房驀然安靜了一瞬,抱著貓,緩步進來的男人,或者說是趨於男人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怪異的氣氛和或放肆或戲謔或羞澀的探究目光,行了一個算是尊敬的禮。

他笑起來時深褐色的眼睛微眯起來,露出兩顆並不乖張的犬齒——這讓他過分俊朗憨厚的麵孔多了一些說不明的氣質。

侍女們便都噤了聲,紅了臉。畢竟除了那位可望不可即的大人,她們可少見這般齊整的人物。

鴻鳴將見了水盆便試圖逃跑的貓咪用柔勁扣住,輕聲道:“姐姐們可方便取些鹿皮巾給虎聖人擦擦身?它沾了水。”這般說著,他盡力摟住胖貓,動作間褐色麻袍下麵透出些血跡來,他似有所覺,帶著幾分討好的笑容,“能否……向各位姐姐們討些創傷藥?”

“啊!你受傷了!”

一位衣飾舉止看起來地位稍高,鴻鳴猜她便是那個“萍姐姐”的女子走上來,用纖細的手臂想要接過胖貓,“我是青萍,那是白荷,交由我們來吧,白荷,取好的傷藥來。”

鴻鳴發現被她吩咐的女子同她是一般的穿戴,麵色說不上好看。他稍微遲疑了一下,便搖了搖頭:“它力氣大得很,姐姐們纖弱,這種容易受傷的粗活我來吧。”正要舉步出門的白荷轉頭看他,隻覺那雙褐色眼睛裏似是星辰流轉,令她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指。

鴻鳴坐在水蒸房中,除了染血的衣物,已經被擦拭,梳攏好毛發的貓窩在沾了血汙的舊衣團中昏昏睡睡,鴻鳴瞥了一眼,用熱水和了清香的藥物清洗傷口。他想到自發避出去的侍女,又想到入門前聽到的調笑嬉鬧,覺得女人果然是十分神奇。

所以啊所以……虎聖人,你可是我的貴人啊。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溫順無比的貓,溫柔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