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守宮之體

四 守宮之體

如今春風得意的沈淵並不傻,做了天子近臣,便從不主動結交舊日勳貴,即便是以往姻親也日益疏遠。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因為天子踐祚後即震怒,本就低調的舊日勳貴愈發的沒落消沉下來。想要自沈淵這處搭線的大有其人,但沈淵似乎什麽愛好也沒有,簡直是一個毫無破綻的鐵人。

不,破綻或許是有的。沈淵愛那些個四足走獸,毛茸茸的最佳。但他獨寵一隻不知從何處撿來的胖狸貓卻是這府中不能說的秘密了。

鴻鳴抱起毛發上又沾了髒汙的虎聖人,——這府中公認的小主子——給那叢毛上澆了一潑熱水。

虎聖人赫赫的“哈”了一聲,複而迷醉的抱著被撓下的布條。“果真是無情無義的東西。”鴻鳴再次給它擦幹毛,將它放在了錦彩軟藤墊上。

他穿上靴子,靴子經了水和泥變得髒兮兮的,但他今日有了“職務”,明天便會有新的衣物送過來。

鴻鳴穿過中廳,來到遊廊上,幾個侍女在前一刻還切切私私地咬耳朵,見到他便很快站直了身身子,生怕他看不出是在議論誰一般。

“多謝各位姐姐了。”實際上侍女比他還略小一些,正是及笄芳年,鴻鳴並不心虛,側了側身請她們先過去。

“真是個體貼人兒。”青萍看著已經打掃幹淨水漬的地板,毛發半幹的貓兒正窩在正中的軟毯上好眠,難得的舒了一口氣。

虎聖人雖說是個“主子”,但畢竟不是人,有了粗實的男子相幫,想來是要好一些的。

“白荷,向總管大人備報一下,又碎了兩個瓶,清風露也耗了大半,還有,去催一下衣裳。”

“好姐姐,這……”以往上報的數目可沒有這般多,若上麵生疑盤查下來可如何是好,姐姐的膽子有些太大了。

“怕甚麽,我們伺候的主子……”有口不能言,如何說得。將兩隻琺琅小瓶收起的女子搖了搖頭,“莫非你不掛念你爹娘,不想他們能除了月例還能得些細碎銀子的補貼,你阿弟也快要進學了吧?”

年輕一些的女子吸了一口氣,覺得手臂上的前幾日留下的抓傷更痛了。而這種疼痛似乎給了她些許膽氣和底氣般,她咬了咬唇,旋身而走。

時值深秋,門外已然夜色如水,月光皎皎。沈淵的書房還亮著燈,他偶爾停歇一會兒,揉一揉下意識皺緊的眉心。

紫州當真是冷,夜夜如此,竟已經有七年了,他裹緊身上的披風,但奈何體質虛寒,手足早已冰冷。

沈府的炭火還未開,但此時他當真需要些毛貨捂捂手,虎聖人……罷了罷了,雖然毛軟皮暖,但那隻潑皮東西,此時抱來不撓花了他才怪。

這般想著,他不免浮現出一個微末笑意,又瞬間收攏。

“何人?!”他手中的筆杆稍抬,筆杆其中是一把輕小的彈刀,他另一手已經放至腰間,摸到了慣用的長鞭。

門簌簌而動,擠進來一隻圓胖的腦袋。

虎聖人大概也知道自己今日闖了禍,喪頭耷腦,並無往日的跋扈神氣。它款款踱步,拾櫃而上,將自己整個癱倒沈大家主的手側,露出大片溫暖美好的皮毛。

“瞧著到像是當真知錯了。”沈淵搖搖頭,使了他煨手,一邊公務不停。直到婢子悄無聲息地更換了一遍香餅,他才棄了筆,懶懶端詳牆角的立鍾。

“進來。”

換了一身勁裝的青年聞言進來,低眉順眼,不敢與他對視,神態好不恭謹。

“夜半更深,你又為何在此?”沈淵語氣閑淡,手邊便是一團肥貓。他拿起飽蘸墨汁的筆虛空中比劃了幾下,目光幽遠。

“護衛虎聖人,是屬下的職責。”鴻鳴似乎並未覺得保護的對象從人變作貓有何不妥,連語氣都是龍鱗衛慣常的古板語氣。

所以這人是被練傻了麽。

沈淵麵無表情,見那墨水懸在筆端,將落未落險之又險,便手腕一抖,將清香的墨珠挑到了最趁手的毛皮上——恰恰好落在那絨毛的正中,暈開了半幅水墨江山。

一雙幽綠的獸瞳凜然睜開!

“家主小心!”沈淵還未有所反應,就被一個比他還高大些許的身體覆住,陌生的氣息擁上來。鴻鳴的背上被暴躁的虎聖人抓了數道溝壑,因疼痛微眯起來的褐瞳剛睜開,迎頭便是一掄鞭影。

“放肆!”

幾道鞭影落在他完全暴露的胸膛上,帶來的痛苦勝抓傷百倍。沈淵的軟鞭乃秘法特製,柔韌輕便,鞭身帶著勾刺,幾乎每一鞭都會拉扯下皮肉來。

鴻鳴的身體震了震,悶哼一聲,緩緩跪倒。血流順著他被劃傷的左耳滑下來,顯得猙獰可怖。

又有些可憐。尤其是他的目光格外清澈,沒有怨忿,隻有因疼痛引發的微顫。這種眼神,令沈淵不願再看。

沈淵撫了撫被扯皺的衣袖,對著匆忙而來的護衛和管家吩咐:“帶他下去。”鴻鳴依舊執拗地看著他,眼神像是乞憐的家犬。

機靈的書僮忙著規整被打亂的書案,按著錦色花紋將折子分門別類。

荷葉碗裏本優哉遊哉的水兔突然驚乍起來,半透明的身體劃出幾輪漣漪,似乎能讀懂主人的猶疑。

在一片寂靜之中,姚千山低聲請示沈淵如何處置鴻鳴。

雖說是家主親點的飼者,但此人近幾天惹事太過,似乎又有些留不得了。

姚千山近日正在打理團欒的節禮,再再次感慨沈府的女主人的重要性,正是長籲短歎又焦頭爛額的時候。另外手裏還有府下的珍獸院子和各院的支用采買的各樣府務,零碎不堪,即便如此勉力支應著也能平地生波:這個鴻鳴怎麽這般事多!

可他雖然是看著沈淵長大,也不敢自稱了解沈淵的性子,尤其是霞州伴駕當時的肅王而今聖上的那幾年,或許連老侯爺也不知道他們的境遇。

沈淵作為家主並不太管這些後宅瑣事,隻是這些年他愈發沉穩自持,或明或暗,讓姚千山感覺到隱隱約約的敲打,隨著沈府的開府時日愈發的長,更加不敢越過他自專。

但另一麵,姚千山也是格外委屈的。

身為家仆,侯爺夫人都去的早,他也不過是心急,想早些延續沈家的血脈罷了。

雖說皇家向來多挑身世清白的平民女子,選妃不羈家世,但誰不知道勳貴間的結合才更為純粹金貴,互相照應?何況家主小時一塊好好玩耍過的小小姐,的確是一個做主母的好人選。

姚千山心裏叫了幾聲冤,見沈淵麵容冰冷而並不言語,一顆老心跳了跳,好一番思量後才讓人將鴻鳴押到閉室中看管——在閉室裏除了沒有行動自由,飲食藥物都不缺,還有大夫看診:這算得上是最為妥帖的安排了。

隻是他的安排,沈淵並未點頭應允。

鴻鳴低下頭,斂了麵上各般神色。

一隻明雲紋的折子還在書僮們視線的死角,大概因為筆者心內糾結,上好的紙料上連著幾處塗改,不知閱者接到後又是怎樣一番想法。

不過因為親厚,大抵是不羈這些的吧。

燈火由明轉暗,一撥人自去領罰,又有前來掃灑歸置、接魚抱貓的侍女若幹。沈淵向來的清淨的書房因為這些人來來去去,亂的不成樣子。

鴻鳴察言觀色,知他雖然麵上不顯,但已經暗生惱火,抖得更為厲害了。

始作俑者虎聖人膽大心黑,已經伸了毛爪撈取那些個柔弱水兔,後者驚駭地左奔右跳。前來抱貓的侍女拿了些絨球團子喚他也不應。那團子據說是縫了特製的薄荷香片,外麵是月華絨錦,稀奇巧致的很,對貓倒是二般貨色,比不上碗盞中的油亮鮮魚。

虎聖人行事乖張跋扈,向來愛利齒傷人,心疼皮肉的侍女一時竟奈何不得他。

這匹毛貨,果然是沒心沒肺的東西。

鴻鳴心下腹誹,又打起精神應對眼下。他年輕體健,可怖的傷口不過短短數息便止住血流,沈淵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隻盯著他的血痂。

“將他留下。”沈淵眼神微凝,說了揮鞭傷人後的第一句話,音色如他臉色一般清冷。

總管雖然滿腹訴求,卻不敢忤逆他,隻是用鴻鳴可以聽到的音量,為書房多加了四名守衛。

鴻鳴跪下謝恩時,順勢擦了一把崩開的傷口溢出的血,恭謹地垂頭不語。

燈花驟然爆開一抹光亮,複而黯淡下來。

沈淵站在燈火前,玄衣烏發,恍若門外夜色。鴻鳴隻覺得傷口在他的注視下更痛了,他猛地一震,險些哼出聲來——原是沈淵用白玉般的手指隔著帕子揭下了他的血痂。

沈淵後退一步,用桌上的帕子仔細地擦了指尖的汙漬,他雖沒什麽大的表情,卻讓鴻鳴覺察出些他有些饒有趣味的意思。

“你。是‘守宮之體’?”

守宮這種爬蟲在遇到敵人時能夠斷尾而逃,愈傷能力更是驚人。

鴻鳴又行了一個禮,才敢回答:“回家主,屬下本並非守宮之體,隻是因為某些際遇才會如此。”他雖然看起來並不遊刃於這種情形,卻也說的坦蕩,就在對話間,再次被撕開的傷口緩緩止住了血流。

這般到沒有什麽疏漏,畢竟倘若他真的身懷異能,早在訓練間便會暴露。沈淵下意識的挑了帕子的另一角揉搓指尖的血痕,再將那方雲紋青竹帕擎到燈盞之上。

火苗很快便吞沒了精細繡工的翠葉流雲,最後是帕角上的“明玄”。

“以往如何,當今又如何?該你的便是你的,誰也搶奪不走。”鴻鳴忙應了一聲是,小心的讓自己的血都滴落在自己的衣服上。

“守宮之體稀世珍貴,以我所見也不過二人罷了。”

大將軍顧鷹困守函玉關,齧指欲書,數息血凝,早已不是軍中的神話,更是百姓茶餘飯後的美談。

這種體質,即便隻是相類的體質,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鴻鳴當下知曉他應如何做了。

果然,沈淵燒完了髒汙了的帕子,慢條斯理地用另一塊暗紋福字帕拭了拭手上殘留的煙火燒燎氣,“你可當為我所用,鴻鳴?”

鴻鳴慢慢挺直脊背,目光毫不避諱地直視他深不見底的黑眸。

“屬下,定不辱使命!”

沈淵驟然出手如電,鞭影蛇魅般纏上鴻鳴的手腕。那些細碎倒刺似乎也因力道的不同而收攏,鴻鳴感受到了鞭身的粗糲鱗片。

一股極大的力道將他的身體帶起,向地麵砸去!

鴻鳴在空中盡力旋身,最終膝骨堪堪著地,避免了脊柱被砸斷的危險。他奮力撐住上身,不肯露出些許脆弱。

“實在不堪。”沈淵收起鞭子,淡淡的評論著鴻鳴的能力。資質平平而已,基礎也是相當普通。

沈淵暗忖他有如此天賦卻連著三年頂任不了鴻鳴,並非是有人上下其手——畢竟曆任鴻鳴都是天資過人之輩,而鴻鳴雖有天生的長處,但功力實在糟糕。

哼,當真是個庸才。

鴻鳴低眉順眼,連腰都軟了三分,退出去時手腕還在痛苦中回味著那雷霆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