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風雲變幻
二十四 風雲變幻
娘。
他也是有娘的。沈淵將手虛攏在雙眼之上,似乎想要透過漫長的時光,見到那個女子,他的生身母親。是不是她給了他這雙異於常人的眼睛,還會溫柔至極地叫他“淵兒”?
若她當真在乎他,又為何將他遺棄在抱生堂中,就此再也無跡可尋?
沈淵在被鋪中蜷了一會兒,才拆了竹筒取出情報。
積香寺。曲檀寺。菩提寺。伽藍寺……無聲無息,竟然湧出了這般多的大寺,且各州都未詳實地遞出消息,到底是自認為仍有把握管製還是故意欺瞞不報?無怪乎陛下這般心急。
沈淵將用暗語寫下的信封入筒內,又提了一次那古怪少女的機巧羽翼,他總有些預感,那羽翼同菩提地地庫中的鐵人必然有所關聯。隻是瑤光和開陽兩人對她也不如何熟悉,得到的資訊甚少,而茫茫人海中難以找尋這樣一個魚一般靈活的女娘。
此處沒有他慣用的鵝毛筆,沈淵寫了一會兒,墨烏賊汁便有些冷硬幹澀,連著筆至手肘一側都僵冷起來,幾乎失去感知。
以一枚火漆印封好密信,沈淵才小心地打開那個包裹。
裏麵是一枚枚精致小巧的香木球,正是十分耐燃的熾黎木,大小恰好可以嵌在通行規製的暖丸中燃燒。熾黎在這個時令很是難得,想來是陛下安排暗九給他的。沈淵撫摸了一下經過特殊處理的木球,觸手光滑,手指上隻留了一點香氣。還未燃起,便讓他不再覺得冷了。
令沈淵驚異的是,除了這包炭,包裹裏還另有一封信。信紙入手極為厚重,沈淵花了大力氣才將裏麵真正的內容顯出來。
其實隻有一句話罷了。
他反複讀過這句話,掌燈燒毀了紙張,望著星辰寥落的夜色,開了另一隻墨烏賊,在月色與燈火下十分謹慎的提筆。
當今聖上二十又七,即位七年未有子嗣。國不可無延,故欲擇宗室中適齡孩童為嗣子,抱於膝下親自教養,當是為皇孫。
竹橫江接到這個消息時,隻覺得一個煙花在腦海內炸響,炸得他頭腦昏昏,張口結舌,可偏生身體還保持著練拳法的動作,僵立著,似是風中一隻衝冠怒目的鬥雞。
“啥啥啥……哈?!”什麽?皇皇……孫?
“陛下的意思,應廣而告之。”沈淵離京後暫代他職責的巡城都督路今白,冷著麵撂下這句話和一枚花型繁複的令牌,旋身策馬便走。
竹橫江拿起那令牌滿麵糾結。這立皇孫的事兒,怎麽能像娘娘們喜歡哪種絲綢織料,什麽花型的花鈿,什麽樣的妝樣之類的紅粉消息一般輕巧處理啊!且不說這次知會他的是這隻小鹿而不是以往的黃門侍郎,他家陛下當真會向他委以重任——他按著撲通撲通亂跳的心口,隨手接過茶杯牛飲了一大口茶水,才發現口中甜津津的,清茶中醃了他最愛的酸甜梅子果,而前來送茶的人正是他的姨娘。
現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稱呼她一聲娘了。
“娘,此處風寒,您怎的來了,紅翡這丫頭呢?怎麽出門也不多披件衣裳。”他雖然知道自己的斤兩幾何,但在自己的娘麵前一直是個頂天立地有作為的兒郎,一驚一乍之下不免落了一頭的汗。墨氏笑吟吟的,那絹子為他擦汗,仍能看得出年輕時風姿的臉上又難得顯出些莊重來,“鶴兒,聽說從霞州哪兒來了一部自動偶人?”
“娘——您提這個做什麽,您當初就是因為……”何況這稀奇東西又來自於霞州。
墨氏歎道,“你這孩子,以往的事休要再提。如今你連姓氏都改了,都已經過去了。”她這般說著,仍有些悲苦堆上了眼角,“我已聽說了,幾個仵作都驗過,工部相幹的大人也還未探明出一個所以然來。”她抿了抿唇,眼眸似是穿越了光陰抓到了什麽一般,竟染上了一層驕傲的笑意“許是他們也未曾見過這般精巧的偶人吧。”
竹橫江驀然想起他與他娘第一次見麵,那時大夫人有了身孕,便對他的管束鬆了許多,也漸漸顯露出厭棄的意思。那時他被引到一宅結滿綠蔭的小院中,穿著細麻衣打磨木料的女子還十分年輕貌美,急急地過來抱他,給他吃糕,喝糖水。
她沒有太多的侍女,卻有兩個精巧絕倫的木頭小人坐著輪子,一路捧著點心盤過來,招待他享用並不十分可口的糕點。想到那兩個小人纖細的肢體和大大的碗碟相映成趣的情景,竹橫江也不禁笑了:“是,說起來,當年娘房裏的那個偶人才是最為細致的。”
據說是他未曾蒙麵的外公贈與的,稀奇古怪的小東西。
墨氏笑道:“以後你成了家,娘也送你和你的娘子一對小人兒,指定那一頭兒也喜歡,你倒是不知道這小人兒成婚時的妙用……”
“娘!”竹橫江一點也不想知道。
“我兒這般好,便是尚公主也是足夠的。”
竹橫江慌忙掩住了她的嘴,這可當真是太過大膽的話,若被有心人聽去還得了?他娘總以為他是探花郎,便要尚個嬌蠻公主回來(且不說滄瀾的公主是多麽稀有又尊貴)——這不是雜誌話本子看多了是什麽?
真真是害人不淺!
沈淵的耐心很好,尤其是發現事實並未有那古怪文章中說的那般駭人聽聞之後。
幾人繼續待在郡守府,白日便帶著鴻鳴,瑤光,還有朱長哉配給的三兩個護衛去周遭酒樓聽書喝茶,或是圍觀一下偶有的案審,甚至還去菩提寺禮了一次佛:日子瞧上去快活的很。
“啊。好無聊……”瑤光掃蕩了一圈霞州夜市的小吃,手裏拿著袖子裏揣著,嘴裏還咯吱咯吱的嚼著油豆腐,一邊長籲短歎,“前輩,我還以為我們會和那位鬥智鬥勇——結果日日都能睡到寅時,真是好懈怠啊。”就連他在山上對著老頭兒時,都還有個鬆鼠山貓師弟師妹之類的摔打摔打,如今連骨頭都放養的懶散了許多。
聽得他抱怨連連,沈淵麵無表情,鴻鳴在心中翻了個白眼。
隻有這個小鬼能睡到日上三竿的時辰,他與家主那一日不是極早便出了門。隻有需要小鬼氣人和抖機靈的時候才將這小懶貨強拉起來,他還好生不樂意。
當真矯情到酸牙。
“菩提寺一切如常,兩名記名弟子失蹤,連絲漣漪也未泛起來。”鴻鳴替沈淵倒了一盞酒釀,熱熱地喝下去便能暖了全身。這次入菩提寺,他們直接以香客的身份進去,依舊是晨鍾暮鼓,焚香嫋嫋,信徒香客絡繹不絕。
含章的信件直接交與沈淵,他自然比鴻鳴和瑤光知道的更多。老住持自建起這座大寺便不再露麵,隻在自己的禪房中清修。掌權的實則是戒字一輩中最得意的戒嗔。鎮守地庫的是戒癡,戒癡已無,地庫也有了新的歸屬。
陛下輕輕拿起後略作警告後,菩提寺將寺下的幾條礦脈都申明上交朝廷,換得輕輕放下。
雖然此時因寺院還落在礦藏之上,開采不得,但也已經載錄入案,不可私自動用。香火供奉取五成入國庫,三成襄助貧民,剩下的用於維持平日運作。而有權利做出最終決定的無塵方丈接受今上的邀請,不日將去往紫州一行。
隻是無塵還有一場重要的祈雨要做,此事隻能暫緩一二。陛下自然是十分大度的接受了他的拖延。
陛下是要招安?那極年輕的方丈是要尋求朝廷的庇護?可不一定。沈淵喝了一口甜酒釀,熱氣湧上來。這件事菩提寺做的極漂亮,即便是因施壓而割舍了部分利益,在信徒心中也是一種主動為善的形象。倘若不是陛下執政以來體恤民情,輕徭薄役,修生養息,又向來注意掌控輿論,怕是暗暗埋下了百姓的積怨之心。
何況還有香灰。隻要有神乎其神的香灰,菩提寺便幾乎立於不敗之地。沈淵不禁暗暗捏了捏那幾塊骨頭,竟還覺得有些發燙。令他最為警惕的是,那些散落的骨渣都自發吸附在了斷骨之上,若非他事先牢記了斷茬處的細微形狀,恐怕難以發現這種緊密無缺的補全。這種怪異之處令他不得不將骨放在身邊監視,但上麵始終籠罩著溫和璀璨的淡金色光芒,看起來十分無害。
不過這至少證明香灰中混雜的骨渣的確與斷骨是同一物。
至於香灰,暗十七也帶回去一包,隻需看看能帶來奇用,甚至於起死回生的,是否是摻在香灰中的骨渣。
骨殖。鐵翼。偶人。還有驚魂症和死而不僵的朱家。霞州這片土地上當真熱鬧。
霞州豪族之中,菩提寺的流言隻行了半天,便被一個令他們措手不及的巨大消息擊潰:皇孫!是真正有繼承權,將被聖上撫育在膝下的皇孫!他們已無暇顧及為何選的是“皇孫”,反應也不盡相同。朱長哉癱軟在椅子上,心口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而千裏之外的紫州,文仁帝擺駕天壇行昭天禮的同日,疏遠母族多年的貞妃顧氏,省親將軍府。
【小劇場】
墨氏:“兒砸你不知道,這偶人成親時可是有大用處的,嗬嗬……”
竹橫江(七歲,眼神閃亮):昂?
墨氏(掩口偷笑):自然是你長大了才知道……若是你成親了,娘送你一整套,什麽樣子的都有。
竹橫江(二十二歲,羞憤不已):娘!求您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