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貞妃省親
二十五 貞妃省親
兩列羽林衛騎馬開路,因著貞妃突然有意臨駕,自正陽門至顧府道路雖已掃淨,百姓也已暫時驅散,但更衣,燕坐,受禮,開宴,退息等種種儀注安排,以及接鸞輿的置辦亦顯得格外慌促。
為接迎皇妃,整個顧府一夜未眠,忙於修葺整飾,也力求能做到《石頭記》中所載的“帳舞蟠龍,簾飛繡鳳,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注1]”雖是青天白日,仍有彩燈沿路而鋪,直入顧府正門。府匾旁齊掛著一燈匾,寫著“體仁沐德”四字,以昭皇恩浩蕩。
儀仗的禮樂聲聲,由遠及近。
顧家男丁,凡有爵者都在府門側垂手恭迎,各內命婦皆按品服大裝,俱垂手肅立。品冠華服,嚴整有序。其他女眷們圍伺於圍幕之後,間或有年輕俏麗的女子眉眼閃動,又或頻頻掩帕,擦拭額上細汗。
但跪了許多時侯,依舊未見著貴人下輿,終還是貞妃的親祖母,府內的老祖宗拄著杖上前,對著悄無聲息的金頂嫩鵝黃繡彩鸞輿哭了一聲:“鶯鶯,我的鶯鶯啊……”後麵的命婦,女眷都跟著她似是情難自禁,掩帕拭起淚來。
輿簾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空靈秀美的麵容來。這日貞妃不是以往月白,天藍的素淨打扮,穿的是極似冊封那日的金織鸞鳥吉服,簪五鳳五寶簪,廣袖招招,似是要馮虛禦風,向九天青雲而去。
那簪由五種色寶雕成,雖是鑲嵌而成,卻因巧手工匠的神技顯出渾然一體,五隻鳳鳥姿態各異,纏繞翻飛,熠熠生輝。
瞧見她這隻當得上國之重寶的簪子,自圍幕後出來麵見,顧家還未出嫁的女兒們的眼中都浮現出了隱晦的羨豔之色。
但即便通身服飾妍麗鮮豔,貞妃顧氏的眉眼依舊清淡如初。
“老祖宗。無須多禮。”她以護甲虛虛扶了一把老太太,她的大伯母和三嬸娘知機,左右攙扶起了老太太,但其餘年輕一些的婦人和女娘都向這位許久不見的顧家女行了全禮。
即便隔著屏風,顧琳琅也聞到了大伯父身上那種濃重的丹藥味,她此時已使了小小手段,將很是不甘心的老太太送了回去,此處隻有她伯父和兩個叔父。
“鶯鶯,你在宮中受苦了。”即便對顧琳琅並不顧念顧家的行為十分不滿,顧言語氣中也是和氣的很,似是對她在宮中支撐的日子很是關切。
“伯父言重了。入宮侍奉陛下,是本宮,是顧家的福分,不是嗎?”貞妃拿了一塊沾了茉莉花露的絲帕擦了擦觸碰過老太太的手,慢條斯理的抿了一口香茶。此刻她的品級可比這幾位男性長輩高多了,但叔伯卻並未行大禮,當真是不知好歹的。
她握著琺琅小盅,終於吐露了一點他們期盼的消息:“皇孫是陛下親自選的,沒有記在誰的名下。”能選作皇孫的,自然不是強有力的幾支近枝血脈,像是當年齒序上的幾位皇子,現今的魯王,建王,寧王近幾年都零零星星有了世子,陛下的皇位不會通過撫養世子交予這些弟弟之手,且魯王魯鈍莽撞,建王怯懦避事,寧王為人放浪——陛下又沒有瘋。
說到底,陛下真正視為兄弟的,隻有年幼夭折的安樂親王。
皇室子嗣稀薄,毫無倚靠又年幼的宗室子並不多,而一個沒有記在妃嬪名下的皇孫,偏偏又在各國公主入滄瀾前過繼……便另有深意了。
那些外藩公主即便入了後宮,也不會誕下真正的繼承人,而他顧家,還是同聖上緊緊綁在一起——雖說這個侄女兒不親近母族,並不令他們十分放心。
顧海歎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撥弄茶盞,已然參透了其中聖上的意思。
聖上他……隻是想讓一部分人死心,一部分人安心罷了。所謂皇孫,隻是皇孫,又並非皇太孫,更不是太子。可鶯鶯這丫頭入宮這般久,還沒能有聯係著顧家與皇室血脈的孩子,倒讓他想要讓今夜選出的皇孫記在貞妃的名下了……
隻是他二哥遺下的這個女兒,可並不完全受他擺布。
“請娘娘寬心,顧家自然是忠於柏家,忠於聖上的。”他又恢複了恭敬的態度,舉了茶盞向屏風那一端的剪影敬了一杯。顧言有些茫然的看自己的弟弟,他自小便比自己聰明太多,若不是有了個爭氣的兒子,他大房大概也會同當年二房一般。
顧琳琅便舉了盞回敬,極溫聲細語:“大伯父,怎的不見大哥哥回府?本宮可是同他去了信。”顧言聽到貞妃竟同自己與話,精神一振。
是了,這顧府已不是神威將軍府,襲爵的品級未降是因為他兒子在邊關撐起了整個顧家。連娘娘都更為看重他這一房,娘娘的意思,不就是聖上的意思?
當年玄州之盟也是,聖上看重他家小子啊!
想到兒子那些話裏隱約的意思,顧言腰背挺直了些許,心裏有些埋怨兒子大了便管不住行蹤:既然娘娘已經同他去了信,怎麽這時還沒回來呢?!他那媳婦也是個愚鈍的,無論是在娘娘麵前還是老太太麵前都十分木訥,成了妯娌的陪襯,到頭來臉麵全讓三房掙得了!
此時邊陲的結盟之勢愈發明顯,想來這幾年都會安定,有副將鎮守,那混小子暫且回來一二日,又有何妨。
顧琳琅輕輕點了一句,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不多時,門外候著的婢子進來請安,引了這叔侄三個去主堂吃午後茶點。顧琳琅乃正二品的貞妃,出入都是至少兩個女官、四個宮婢,顧府訓練有素的丫頭等閑都近不了身,隻得在幾米開外垂手帶路。那兩個人精一般的女官似是看不出顧家的尷尬一般,將自家娘娘隔得密不透風。
少食寡言,是大戶人家的規矩。顧琳琅方用了一塊蝴蝶酥,便有一色深青果子被呈在水晶盤上端上來。
“娘娘,這是櫻桃。”墜玉拿銀針刺了一顆,回報道。
櫻桃在這時日極為難得,且櫻桃卻不生這個顏色。坐在老太太右手邊,一個長相明麗裝扮更是明麗的女娘抿唇一笑,聲音如鸝鳴深澗般清脆嬌美,“大姐姐,這是翡翠櫻。”
“取冬日初雪,花枝最上層的雪水,封在老甕中,要足足的櫻花花苞,配上琥珀蜜水,砂糖,做成淡白色的花醬。將剖了核的鮮櫻桃和春草芷汁一道醃漬,成鮮碧色後再埋入花醬中,待到團欒節便成了翡翠色,嚐起來卻是櫻花的味道。”
“隻是大姐姐回來,大哥哥也將回來,便不拘於團欒節了。大姐姐嚐上一嚐,我們一家滿門便是真的團圓了。”她微微笑起來,麵容比那還未完成的翡翠櫻動人的多。
“你這丫頭,盡會討人開心,不是說這櫻桃是要奉給老祖宗的?”顧琳琅看那開口的婦人,是他的三嬸娘。原來這容貌不俗的女娘是已經長大的麗姐兒,三房唯一的嫡女。
“我知道老祖宗疼大姐姐,所以借花獻佛,聊表一二心意。”明麗的女娘微微仰首,笑容嬌俏可人。
顧琳琅心底冷笑。果然聽見她的祖母,慢慢止住了年輕女孩們的玩鬧聲,她屏退了女官,靜靜聽她如何說。
“鶯鶯……我知道陛下憐惜顧家,你又是這一代頂頂有福氣的孩子,但女人家命苦……當年你祖父去的急,宗室裏相逼,我便靠著幾個孩子和頭上的誥命才勉強將顧家立了起來。鶯鶯,你入了宮門,當務之急是得一個同陛下血脈相通的孩子……”顧老太太苦口婆心,卻見這久未蒙麵的孫女依舊不言不語,連表情都毫無動容。
是了。這個孫女,她是虧待了的,但又有什麽法子——老二家出了事,她是想好好擇一個給她人家,雖不至於富貴門庭,也至少能餘生安穩。
可又是一個病弱的女娃娃,普通的人家哪裏供養得起。
偏羅家也出了事,被許了羅家的萱姐兒作天作地地鬧,那是她養在膝下,當做皇子妃培養的親孫女兒,是要為她家奔前程的——如何舍得出去?而鶯姐兒那時又重病不起,眼看便要不成了,羅家又逼得緊,即便羅近鬆沒了,也要結一樁陰親。
唉……她不過,不過是為了顧家女孩兒的臉麵,為了顧家的百年基業。
隻是誰都料想不到,最後成的是已經被先帝厭棄猜忌的肅王。維係著他顧家和聖上的也是她這個同她離了心的孫女兒,入宮做了貞妃,又同陛下多年的情分。
若說這女娃娃不怨,又從不給家中來信,賞賜也見所未見,每月一遭的詔命令更是石沉大海。顧老太太這一生見過很多嬌麗可人的小女娘,善於逢迎的其他後輩也有不少,她的院中不缺鮮妍如花朵般的少女,向來便喜歡不起來孤冷的顧琳琅,即便她的確是相貌最出挑的。
自這孩子從王府入宮那時她便打算了,將她養在身邊的姐兒送入宮去,鶯姐兒身體不好,其他的姐兒卻都是健康又活潑的孩子,人也機靈,又有姐姐幫扶,以她這些孫女兒的資質和身份,定能入了皇上的眼。
隻是連著幾次大選,竟都錯了過去。
這整整七年,除了一個地位卑微的月嬪,內宮中竟再無誰家女兒進去!鶯姐兒這孩子也是,若是不喜他人,能守望相助的自家姐妹也不考量一二?
老太太有自己的算盤,那些外邦的公主雖說是公主,但萬萬不能與滄瀾的正統閨秀相匹。而如今即便皇孫立了,皇帝也不過二十又七,身體康健,這往後的日子還長的很。
而麗姐兒十六,若姐兒也十五了,等不及下一次大選。至於中選,小選。哼,托她家娘娘的福,倒真是在選女官和宮女的。
“這是麗姐兒,這是若姐兒。”老太太將兩個孫女扳過臉來給她相看,一麵笑道,“娘娘走時還都是桌子高的小姑娘,現在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娘了。”
“都是我家的好女娘,尤其是麗姐兒,做的一手花饌。”
麗姐兒頗有膽識,仰臉直視這個美得令她心驚,身份尊貴的姐姐,不一會兒她便不由自主的看那流光溢彩的五鳳簪,她毫不懷疑若是她戴上,定然會再增三分顏色。雖說大姐姐領帶了京內的妝樣潮流,但真正的好東西是不會被那些賤民們所得知的,譬如這隻鎮庫之寶五鳳簪。若她入了宮……綺年玉貌的女娘矜持的低下頭,可野心和信心還不是她這個年歲可以掩藏住的。
若姐兒年紀稍小些,是大房庶女,舉止間便唯唯諾諾、不甚大方,兩人雖穿著同樣的茜紅色衣裳,這女娘卻生顯得那紅色更暗淡一些。不過也算是個婉靜秀致的小美人。
貞妃也扯了一抹笑,玉手移到發上,直指那五鳳簪,引得麗姐兒屏了呼吸。貞妃越過五鳳簪,取了兩隻精巧的花釵下來,贈與兩位妹妹。
…………
晚景很快升了起來,沿路的彩燈絢爛,裝點的青石大道一派輝煌。
坐在輿車上返宮的貞妃倚在綴滿皮毛的迎枕上,拿了沾了清水的絲帕又擦了擦碰過老太太的護甲。
“老狐狸。”
她念了一句,猶不解氣。
“老狐狸,小狐狸,真是一窩狐狸。”
但若是能幫到陛下安撫這些狐狸,也不枉她忍受了這般久。
“瞧那樣子,哪裏配得上陛下。”她念到這裏,忽又微微的笑了,摘了發髻上的寶簪,端詳著那翱翔五鳳:赤者朱雀,青者鸞,黃者鵷鶵,紫者鸑鷟,白者鴻鵠,是應交給陛下妻子的鎮庫珍寶。貞妃恍然笑道:“好些收著,這東西本宮可受用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