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慢聲細語
二十三 慢聲細語
朱長哉心中警鈴大作,心律失齊,心道這你來我往,怎麽就拉扯到了他閨女身上?
這沈淵還未婚娶,莫不是——莫不是……
他閨女才十二,真真是個禽獸!他正以一種隱約的、惡狠狠的眼光打算看一眼沈淵,便聽到幽幽一句——
“畢竟朱家也是險些出了一位皇後的清貴門庭,對女兒的規矩如何能不好。”
朱長哉一口氣還沒送下去,便倒上來,整個人險些厥回去。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們朱家往日那般行事,沈淵焉能不記恨?可這種恨意同他大姐除掉容皇後的恨又如何能相提並論!他寧願聖上記得是他朱家乖張跋扈,也萬不願勾起那段似乎已經被塵封了的舊事。
可說到底,喪母之痛,如何能忘。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杵。
朱長哉兩股戰戰,連道不敢不敢。
“唔,我見大人家的幾位都滿頭珠翠,遍身綺羅,連今年新上的含香翡翠步搖也一人有一隻,不知大人的俸祿可夠供養?”沈淵卻不再步步緊逼,反而換了閑問的語氣。
瑤光張大嘴,也不知道怎麽看怎麽不像是經手采買的前輩如何能準確辨認出時興首飾的式樣。
“沈大人言重!下官怎敢——”即便前一刻心神巨震,瞬間明白他弦外之音的朱郡守依舊表現出了官場沉浮幾十年的素養,嘶啞的喊了一聲便想要反駁,卻又極快鎮定下來,“下官的俸祿自然不夠,隻是有幸有個善於經營的賢妻,好在神靈庇佑,近幾年風調雨順,田莊和夫人的陪嫁鋪子的收益極好,日子便寬裕些;那些不好的時候,便隻是勉強飽腹罷了。”
“哦?”沈淵似笑非笑,“朱大人何必緊張,陛下並未禁止官員擁有部分私產。”何況是官員夫人的嫁妝,“尊夫人不愧是錢家出的女兒,果然不凡。”
朱長哉的正妻是赫赫有名的錢家女。如今錢家做著市舶皇商的領頭人,提也不提這一樁姻親。錢家雖看重女兒,隻是錢氏同朱長哉結發二十餘載,又有所養育,拆分不得——如若不是因此,以商人逐利又護短的性格,早就解了這兩姓姻緣了。
“隻是……我聽大人說了數次神靈之事,原來朱大人……也信鬼神嗎?”
錢。神。
朱長哉深吸了一口氣,秋中寒氣泊泊,他被接連的驚嚇衝撞的略微疲憊與僵硬的頭腦突然將沈淵的問話串聯了起來,打通了關節所在——
沈淵所來並非是為了舊事重提,而是許是入了州就見過的……菩提寺。
他默然不語的幾息之間,沈淵將所有人的神色盡收眼底。而朱長哉和他的師爺亦是心腹身上纏繞的氣,漸漸萎靡下來,變成了灰白色。但這主從二人雖因此心魂震動,卻閉口不言。
沈淵召了鴻鳴過來,姚黍也極有眼色的攙扶住自家上峰。瑤光還忍不住瞥那道垂花門,那些漂亮的小婦人們大抵是覺得氣氛不對,便都散去了,隻留一個姿容豔麗的似乎很有膽量,臨走前還閑閑向瑤光拋了個媚眼兒。
“啊呀!”瑤光這次便不是裝的了,是當真被這眼鉤子嚇到了。鴻鳴便板著臉上報:“家主,小少爺乏了。”
“沈大人一路舟車勞頓,不如先修整一二。”朱長哉忙道,又在心底想這小少年的身份,似是沈淵的外甥,但沈淵的外甥實在是多,也沒有哪個是這般親近的。
沈淵看他一眼,許久才浮出一個幽微笑意,“也好。”
沈淵受命來霞州探查,理應避嫌宿逆旅。隻是當下情況複雜,又少不得要與這胖狗官“秉燭夜遊”。
在正事麵前,私人恩怨遑論計較。沈淵靠在榻上,仔細回想梳攏著一路的見聞,忽然門輕輕響動了一聲。他已經除了外袍,散了發,當下瞳孔一縮,將床帳扯下潦草披上,琉璃香木製的帳墜子已然飛了過去。
鴻鳴避開了這沒有太大殺意的一擊,卻被頭頂擎著的略熱的水澆了半個身子。他皮糙肉厚,將盛滿熱水的巨大木桶放下,眉眼神色間帶著些邀功:“我去討了新的浴桶,水也是盯著燒的,溫度剛好。”他說完便垂著眼佇立在那處,燈火下睫毛很長,竟顯出幾分溫柔,令沈淵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心裏微微一窒。
果然還是有些相像。
沈府的當家人沒有貼身伺候的婢女,鴻鳴應並非不知道。此時他將清香柔軟的幹帕搭在桶壁上,確保這新浴桶的邊沿絕不會刺傷皮膚,才解開了衣領上的一枚盤扣,儼然要服侍沈淵洗浴,隻待沈淵入內的樣子。
“滾出去。”沈淵咬著牙,一字一頓道。
鴻鳴滾了,幹脆利落,沈淵看他的背影,不用猜也知道那張臉上的委屈。他是要教養可用的忠犬惡犬的,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出來一隻慣會厚著臉皮做些逢迎小事的奶狗。他盯了那嫋嫋水汽一會兒,才舒暢至極的享用了這熱湯。
熱浴帶來的熱度很快便散去,沈淵微微闔了眼,舒展微僵的手指。自從京城行來,他似乎一夜也未睡好。霞州較紫州位置偏南,冬日也算的遲,此時這府上還未開炭,沈淵靜臥了一會兒,不得不運內力取暖。
有人正向此處而來。
步法還算有章法,內息穩健,但呼吸不夠輕盈。想來功底也十分平平。
鴻鳴扣了扣門,輕聲細語,“家主?”門內沒有回音,但鴻鳴聽得他的心音,知他還醒著。入了門才發現這人已經換了衣服,卻穿戴嚴整,連腰帶都扣得一絲不苟,隻是錦被已經抖開,還在一旁堆著。
鴻鳴小心的察言觀色,將自己在成衣鋪捎帶的小暖丸奉上,裏麵竟然還燃了幾顆花樣香團,芳香淺淺,很是可人。沈淵從他手中接過有些燙的暖丸,鴻鳴覺得那觸到他掌心的指尖像是一段寒玉般脆弱又冰冷,不由得將那不夠精致的暖丸托了托。
“是屬下思慮不周,本應早些奉給家主。”他愧疚不已。
“你有心了。”
“屬下這便去再要些暖爐……”朱府女眷眾多,這些當季的供物都是入秋便備下的。
“不必。”沈淵從博古架上取了一卷竹簡翻看,他想到紫州的人家,暖香應該已經燃了起來。他府上更早一些就燒了炭,燃的是最為上乘的銀霜炭,陛下每季都會撥下足量的炭火藥材香料與毛料供例。
冬日的他,當真慵懶的展不開身體。他在掌心中團著開始發燙的暖丸,溫暖從漸漸遊走到各處。他將暖丸放入薄毯中,觸手的暖與柔讓他想到那姚千山數年如一日的唱念做打,想讓他娶一位沈夫人入門。
女人……
【淵兒。過來給娘看看。】一個輕柔的女聲突然震響。
誰?!沈淵下意識的環顧左右,直到意識到這是他腦內自發響起的聲音,又從微驚中迅速鎮定下來。
依舊是原先的屋設擺件,依舊是正在鋪被子的鴻鳴。
“家主,這樣睡比較暖和。”鴻鳴將被子折成一個袋子般的形狀,躊躇了一下,“若您不嫌棄,我的被子……”沈淵坐在榻上默然不語,雖然隻有一聲,但他絕不會聽錯。
那是……誰?
大姐姐?天心夫人?
不。不是大姐姐的聲音。他也從未同天心夫人有過那般親密無間的對話。
天心夫人去世時沈淵已足以記事,但他對府中這位夫人的記憶幾乎是全然的空白。她的身體從沈淵開始記事時就很差,幾乎隻在院子中修養,不再見人。連他幾個姐姐,也被免去了請安。那時掌管中饋的是他還未出嫁的大姐,陪他玩耍的也是大姐姐和三姐,父親經常前來教導他,之後便匆匆回去暉草堂。
天心夫人和老侯爺同住在暉草堂,這本不合規矩。但她安靜得像是一顆緩緩凋零的花樹,又似乎是透明的一般,從未出現在姐姐們的口中:畢竟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繼母。而與她相隔了整個侯府的沈淵,雖然是她名義上的兒子,也隻能同這世間其他孩子一般,猜測著她的容貌與溫柔。
“家主?”鴻鳴探了探被窩,已經熱了起來。而男人依舊塑像般凝在那裏,黑眸中閃動著他從未見過的迷茫,又很快變作常有的幽深。
他小心地將門闔上,聽得裏麵落鎖的聲音,才向在小跨院另一側的房舍走去。瑤光的房同沈淵的挨著,此時已經熄了燈。他走得很慢,漫天星光都陳鋪於他肩上。
沈淵倚在迎枕上,蒼冷的星子從窗欞頂泄了進來,伴著泠泠月色。
他再也無寐,隻是望著帳頂等待著。
許久他聽到翅膀的拍打聲,很快掩住的窗戶被一隻腳爪拉開,而本應由機關合攏的窗戶卻又被一隻手拉住,原來這隻鷂子還帶了一個人來。
那道人影屈起手指做了“九”的手勢,將鷂子足上的竹筒和另一份看起來頗沉的東西一並投進來,便同鷂子一道離開了。
是暗九。除了暗十七等幾個老人,這一批影衛,實際他並未完全熟識。
沈淵第一次沒有迅速打開火漆,解讀紫州來的消息,隻是眯著眼睛遙望著皎皎月盤。無論如何默想,那女聲並未再次響起,似乎當真是他的一場錯覺,或是極短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