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滾刀爛肉

二十二 滾刀爛肉

“那麽,前輩,下麵我們去哪裏啊?”瑤光除了白鷺洲和青羊山,並未有太多曆練,此時簡直快活成了一隻小鳥。

“去朱府。”

瑤光正翻看著州誌,聞言啊嗚一口咬了一顆酸酸甜甜的糖葫蘆,含混著問,“是霞州朱家還是州郡府?”

“去見朱長哉。”

“哦。”是去見霞州郡守啊,瑤光有些好奇前輩的身份,卻識趣地閉口不問。

朱長哉這個即將見沈淵的人絕對比沈淵緊張,連著晚飯朝飯都無心用,最寵愛的胡姨娘都勸不動他。

“是沈明玄啊……是沈明玄。”他長歎一聲,覺得這事必然不能善了。當年他怎麽就瞎了眼失了心,怠慢了聖上呢?雖然聖上登基後依舊指他做霞州郡守,曆年考核也沒見到什麽故意責難,但放在他身邊的龍鱗衛多的令人發毛,容家更是借勢擠兌的他本家在霞州抬不起頭來。

本家失了臉麵,便是他失了臉麵,但又能如何,容家出了太後,一躍成了皇親國戚,又封了破例一位異姓鄉君,儼然簡在帝心,他朱家又得罪了聖上。他隻得多方周旋,戰戰兢兢的理事,隻巴望著聖上忘了他這號人物。

沈淵是誰?當然不是當年那個即便不甘卻不敢反駁的漂亮孩童了,這人的性子向來都說不上好,他便是想要客套都要斟酌一二,說不得會被當場掀了臉皮。

“老爺,您便用一些吧,這是妾親手燉的,您這般妾身看的心裏疼啊老爺……”朱長哉一把推開蛇一般媚纏上來的胡姨娘,怒叱道,“婆娘家少來生事。”先帝好美色,今上卻並非如此,沈淵更是到如今未有一妻一妾,若是沈淵覺得紮眼起來,參他一個荒淫無度治家不嚴,他找誰評理去?

“……朱郡守是怎樣的人?”瑤光一路做著尾巴,他對鴻鳴倒沒什麽,卻尤其的同沈淵親近,他倒是有些小小的狡猾,給自己的好奇找了個還算立得住腳的理由,“我和仆從可都要見前輩的態度行事,不能誤了您的事。”

恰好見過朱長哉的鴻鳴插嘴:“人如其名,胖的像隻豬。”隻是滿身的油滑滾刀肉,還挺聰明的,“還有,仆從是有名字的,你喚我一聲‘鴻鳴大哥’也使得。”

沈淵橫了他一眼,正色道:“朱家是霞州一霸,我們正是來此處查明一樁或與朱家有所牽扯的案件。”

即使容家順勢而起,陛下多方削弱。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朱家仍舊是霞州的地頭蛇,倘若真有膽量做下那等事,合力粉飾太平也不是沒有可能。何況朱長哉的官位雖然坐的膽戰心驚,到底還是坐在上麵握有實權,與本家守望相助。

至於陛下為何沒有罷了朱長哉,自然是考慮到霞州勢力的相互牽製……

他心中忽微微一動,突然想到了昨日被他毀去的簽子,漆黑的簽文如同一道蛇信,讓他自指尖冷到心底。

不。不會。他按住有些失序的心情,讓瑤光自己去領會他的意思。

“好噠,前輩既然不方便,便端起來,我和鴻鳴哥就任性一點幫您打探。”瑤光這次機靈了許多,馬上辨明己任,打定主意要做一個嬌蠻妄為的紈絝小郎君了:他當然是自小在錦繡堆裏養大的,隻是被他嚴格古板的大哥教導著要明義知禮,煩死個人——如今有了借口,他便要放肆胡為一把!

沈淵並未反駁他,鴻鳴隻好也聽著他絮絮叨叨,說著如何拳打郡守府、腳踢落霞都的“紈絝計劃”。

三人便正大光明地向位於落霞都正中的州郡府行去,而朱郡守早已開了州府正門迎接他們。

“沈大人——”他圓胖的身材一歎三抖,好生滑稽,險些逗笑了一旁板著小臉做倨傲煩躁狀的瑤光。

“朱郡守倒像是蒼老了許多。”沈淵行了半禮,打量這看來沒有睡好、比他更像是風塵仆仆的朱胖子。

“歲月如刀啊……還是沈大人,風姿更甚當年。”朱長哉似是聽不見沈淵話中的嘲諷之意,讚美的真心實意。

“這次沈大人來,是為何事?”朱長哉先示了好,也示了弱,“可是因為我那侄兒?他年輕氣盛,未免行事莽撞了些,入京這般久,讓我們都擔憂得很啊。”

“沈某倒未曾聽說過還有一個朱姓的同僚。”假笑沈淵也不是不會,他生的一副世間罕有的好皮囊,故而即便隻是微微勾了眼睛,也令人移不開視線,“大人當真是在說笑了。”

朱長哉心頭微驚,知道是生了什麽變故了,“我那侄兒可是得了探花郎……”

沈淵隻是笑而不語,眼神分明帶著些奚落。

朱長哉尷尬不已,隻得咬緊了牙關收了閑談,麵色如常的請他們入府。

“這位小郎君當真是少年美質,日後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娘。”朱長哉的師爺姚黍在一旁打圓場,隻是左猜右猜,並不能確定這少年和沈淵的關係,“敢問沈大人,這位小郎君是——”他細長身材,眯著眼睛,不太像老鼠,倒像個給耗子拜年的黃鼠狼。

沈淵不接他的話,反倒是被誇獎了的搖光很是喜滋滋。

“這是當然。”瑤光腦袋一昂,得意道,“也不看看我娘是誰。”他娘親未出閣前可是公認的美人,人稱‘妃袖仙子’是也。朱長哉聽他這般開懷又自誇,毫不避諱地提及母親,心中一驚。

莫非——莫非是沈明玄的——可沈淵並未婚娶。

沈淵就是不接話,看起來頗有興致的環視院落。

瑤光還不知道他一番話就攪亂了二人的心神,鴻鳴在一邊低頭行路,嘴角微抽。

為何他就這般沒有存在感……(因為你是仆從喂)

霞州郡守府在曜帝時便由工部起建,之後便隻有各類修繕,麵積和格局自然是按規製來的,朱長哉也沒有膽量公然逾製。這老院子瞧上去還算素淨,垂花門後麵是女眷的居所,他不方便進。這般看,看不出所以然來。

昔年元年之禍,阮、羅兩家為虎作倀,輔助忠王謀逆而獲罪。沈淵親手抄了羅家府庫,綿延了近百年的簪纓世家的底蘊,也不過是同菩提寺地底的寶庫不相上下而已。

若朱家同菩提寺勾結,那寶庫傾到郡守府來,單憑風口浪尖上的朱長哉和朱家可是沒有法子花用完的。

沈淵緘默而行,走在這一別多年的石板路上,慢慢想起一遭他不願意回憶的舊事來:自曜帝設了州郡製來,之後多從各州挑選身世清白、品貌端麗的適齡女子供妃。雖說不拘家世,但也就是那麽一回事,州中選妃演變成了州中大家族相互博弈的縮影。霞州自立州以來就是“朱容之爭”,兩家精心培養的小姐都入了宮,朱家小姐先有了二皇子,容家小姐幾年後才得了陛下。

那時元後還在,容妃的性子和順溫良,比起性情張揚的朱貴妃更得元後喜歡。

元後去後,容妃便成了先帝的繼後。

隻是宮中向來都是吃人的地方,陛下遭先帝厭棄,又受兄弟攻訐,容皇後也遭到冷遇。那時最為風光的便是朱貴妃的二皇子。也是他親入寒鸞寺,告訴了陛下那場大火,給陛下留下了至今無法愈合的心病。

陛下被遷到霞州,艱難無比地做肅王的時候,冒頭的便是這朱長哉,他身後站的是風光無兩的朱家,也是躊躇滿誌的二皇子。

隻是,即便千難萬險,最後接過寶印的可不是二皇子,不是那個被卷入“墟”中,連骨頭都爛沒了的“忠王”——所以即便是龜縮在霞州,他朱家也必須將頭繼續縮下去!

沈淵將冰冷的手指放在嘴唇上,牽出一抹動人心弦的冷笑來:給朱家膽量的,莫非是忠王的鬼魂嗎?

朱長哉拿了妾室蝶兒給繡的福字紋帕子好一頓擦自己的額頭,磨得那處油光鋥亮。

當真了不得,他的六七個妾室都聽過這玉麵閻王的名號,拿了帕子半掩著麵貌擠在已經開始萎敗的藤蘿後麵。連帶著他那小閨女,襪小鞋弓也要趕將出來,都讓她娘教壞了,真是丟人至極。朱長哉正氣惱著,這廂沈淵已經涼涼開口。

“朱大人好豔福。”沈淵似笑非笑,神情難辨。

朱長哉抖了抖身子,知道掩不過去,腆著臉道,“這——朱某許是前世修了福緣。”他當真不要了臉麵,沈淵也奈何不了他。何況這些女人還真是自願的,貪圖他的財也好權也好,就是沒有哭哭啼啼被強占來的。

“我瞧著大人的豔福們在這府中生活的都很舒心。”

“這是自然,郡守府曆久彌堅,又有聖上體恤,每兩年都有工部派人來審理修繕。”麵對毫無貴族自矜的沈淵,朱長哉應對的很是小心,凡事都讚美到當今聖上身上,任誰也挑不出差錯來。

“這位是女公子?”沈淵看了一眼那小小女娘,真是萬幸,這小女娘長得不肖父,一雙杏仁眼秋水瞳,一副懵懵懂懂的乖巧相貌。

“是小女,山野裏的毛丫頭,沒規矩。帶她回去!”沈淵見那女童依依不舍地被拉走,才慢悠悠的開口:“令愛若是山野村婦,京中的貴女也就是如此了。”沈淵說的可是真話,京中的貴女向來狂放不羈、群魔亂舞,這般乖巧的倒是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