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寶寺神灰
十五 寶寺神灰
天明時三人便打算繼續趕路,沈淵走到院門旁的杏樹前,將寫的滿滿的竹筒拴在送信的鷂子的腳上,這亂毛醜鳥盤旋了一陣,見這人沒有糕餅打點,氣呼呼的站在樹枝上怒視他。
突然,它半晌不動了,沈淵繞到後院,看見瑤光的臂上落了一隻海東青。
瑤光今日穿了一件蔥綠外袍,腰帶是鵝黃色,還是束著昨日被摔了幾道裂紋的紅牙小冠。雖然落腳處萬紫千紅,但海東青安然蹲坐其上,那些色彩映襯也完全無損它的俊美。
瑤光給海東青喂了一枚飴糖,它便清唳一聲,帶著一枚竹筒扶搖而上。
蹲踞在杏花樹上的鷂子突然呼號而起,就要去撲那海東青。沈淵撿了一塊石子在手心中,卻見那傻鳥在空中展開並不豔麗的尾羽,翩躚翻飛,那是求偶的舞蹈。
蠢材,連雌雄都分不清。
沈淵手中的石子很快便丟了,而那攔路衰才被憤怒的海東青連啄了數口,斷羽紛飛,隻得捂著禿掉的尾巴逃走了。
沈淵:……
瑤光大樂,猶帶笑意的從後院繞出來,便撞見了依舊一身黑衣的前輩,不由生起幾分心虛。
“我們恰好同路,你年紀尚小,隨我們一起走吧。你身上可有聯絡兄長之物?”瑤光聞言十分驚喜,抓緊了自己的小包裹皮連連點頭,隻是看見抱著一隻羊羔走過來的鴻鳴,臉色又說不上開心了。
他覺得這人相當討厭!雖然瑤光還是覺得這事另有蹊蹺,但這人的藥的確救了張家大郎,由不得他不信。
想到這裏,瑤光忍不住問:“那解藥到底是怎麽配的?”
雖然還是覺得像是蠱毒,但如果有了藥,給柳神醫研究一番,說不得真能解了毒性。
鴻鳴雖然說了藥材,劑量卻是自己親手配的。
瑤光忍不住張了嘴:“仆從,你那藥方……”鴻鳴隻承認自己是沈府沈大老爺的仆從,但大老爺也從不喚他仆從,此時便覺得這個江湖來的小鬼好生沒有禮貌。
“我從古籍上見的。”鴻鳴笑眯眯,權當不知道他抓耳撓腮所想。
“唔,我知道。”瑤光換了個策略,“什麽古籍?”他家書閣中亦有不少藏書,自己去翻找總可以了吧。
“無名氏著的無名古籍。”鴻鳴提了提羊羔,懶懶地回應。
知道自己被耍.弄的瑤光.氣了個倒仰,但在前輩麵前不敢太過放肆。他本也不想伸手便要,奈何好一點的傷藥都用給了張大郎,銀錢都給了煩人精,此刻身無長物。
哼。等他同大哥見麵……還有前輩,也應該將大哥引見給他。不過前輩好像對流丹閣不感興趣?不應該呀,大哥雖然低調,但他家在江湖上絕對是排的上名號的,否則雲中君也不會派女使前來襄助。
張家大郎自轉醒過來後神誌清楚,脈象平穩康健,早粥足足食了三大碗,脾氣也如原來那般,是個被寵壞了的樣子。
此時看,他也不過是個平常兒郎。除了沒有發病時的記憶,實在看不出異常來。
鴻鳴代沈淵問了張大郎幾句話,而沈淵自己也被另一個小尾巴纏住了。
那個叫阿英的小女娘為他端茶送果後旁敲側擊,偷偷問了好些關於開女戶的事。
本朝許立女戶,隨母姓的孩童也不是沒有。隻是這次他並未將那女子姓名的魚符掛出,如何便被認錯了性別?
沈淵被問的僵硬,透過黑紗審視自己的肩膀。雖說不上寬闊,但也不能說是單薄。這小娘年紀小小,眼神竟然這般不好。
女娘糾纏了一會兒,發現對方並不肯答,便鬱鬱失落地走了。
臨行前鴻鳴推拒了銀錢,張家便非要送他一隻羊。成羊的味道太重,鴻鳴便抱了一隻皮毛幹淨的小羊羔。
這皮毛如新雪的羊兒咩咩,一路屙屎。
豬牛羊都是貴重牲畜,這麽一隻漂亮的半大羊羔,少說要值八百文銀子,瑤光呷呷嘴,想著八百文足夠買一雙新靴了。
“很吵。鴻鳴,處理一下。”沈淵一路被這羊吵得頭痛,二來他們要入落霞都,總不能抱著一隻羊進去。鴻鳴心驚膽戰的走了一會,之後幾個人生了火,吃了一頓烤羊羔。
瑤光抱著沈淵分給他的一條羊腿吃的嘴角流油,好奇道,“鴻鳴哥,你不是信佛嗎?”和尚可都是不殺生,不吃肉,不留發的。
瑤光此時占了別人便利身暖肚飽,連稱呼都好了許多,覺得鴻鳴也尚算順眼。畢竟鴻鳴生的溫煦俊朗,眉眼輪廓出奇英俊,又常帶著溫和的笑意,很難讓人不喜。
“都信都信。”鴻鳴敷衍著說,卻猛然想起他們能夠忠誠的隻有家主一人,忙噤了聲。但見家主舉止如常,氣定神閑,並沒有找他清算的意思。
瑤光搖搖頭,卻見前輩將被鴻鳴殷勤地片的小小的肉伸到帷帽下食用,連咀嚼都自帶優雅從容,沉靜如水。
唉,果然前輩高人,都是神秘如許。
沈淵趁熱吃了幾塊炮製的不算腥膻的羊肉,覺得身上稍微回暖。而鴻鳴在那邊同瑤光說起羊肉鍋子,說著說著便扭了起來,兩人都好像變成了三歲孩童,非要讓對方服軟不可。
“鴻鳴。”鴻鳴聽得這一聲,馬上停下爭吵,取水給他淨手。
沈淵卻不是要這個,他分明還遮著麵容,眼神卻似乎能透過他的皮囊直指進青年的心中一般,“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救不起張大郎會如何。”
鴻鳴被他質問的微愣,許久才道:“我那時……”救人心切?
沈淵冰冷的手指已經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玉雕雪做的手指順著腕骨滑到他的虎口處,按到了那道隱秘的傷口,鴻鳴疼得瑟縮了一下。
即便傷口已經凝了血,卻留下受創的疼痛依舊。
瑤光自然從他這處得不到用之有效的藥方,方中他擅自加入的一味藥材,是他的血。
天下幾乎獨一無二的血。
“我不需要自作主張的屬下。”兩人湊得格外近,看上去竟似是在耳鬢廝磨一般的親昵,鴻鳴透過黑紗,看到了一雙比夜色更為深沉冷鬱的眼睛。
“屬下知錯!”瑤光口中咬著羊腿,想看又不敢細看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隻得先撲滅了火堆,踩熄火種,抬頭望天。
所幸兩人很快分開,鴻鳴彎著腰收揀清洗工具,掩埋羊骨。瑤光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道:“前輩。他好像哭了誒。”
……
沈淵覺得荒謬,十三年前,在父親靈前,他哭了最後一場,自此從一個幼童不得不變為冷硬的成人。
此後無論是被其他皇子後妃排擠毒禍,還是跳入冬日的冰湖救下至關重要的顧鷹,長姐卷入謀逆的牽連之中也未曾動搖他。
他沈淵自最後那場倉皇無措的痛哭之後,不懼亦不痛。
鴻鳴是他的手中刀,他是陛下的掌中刃,他雖比不上陛下聖明憫善,但下屬的反應,讓他十分茫然……以及微妙的憤怒。
鴻鳴當然不是嚎啕灑淚,眼圈卻是淺淺的一輪紅。
瞧這樣子,可真是天大的委屈啊。
沈淵心中冷笑,向前走去,鴻鳴抱緊了又塞滿糕果等吃食的包裹,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們後麵。瑤光瞻前顧後,頭腦空空,也跟在後麵。
他們腳力遠超常人,趕在日薄西山之時,逼近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建築,鍾磬清遠,燈火輝煌,濃鬱的檀香味從巨大的露天蓮花香鼎中飄出。籠罩在一片濃鬱的紫煙之中。
!!……
“這是菩提寺。”瑤光口中含著一片飴糖,模模糊糊地解說,“是今年新建的寺院。”
“今年?”今年不過過了大半之數。瑤光使一根手指點了點寺院大門,此時他們站在高處鳥瞰,可以輕易看到內裏人頭攢動,“這麽多的信徒,日以夜繼的前來幫忙,捐贈的香火更有百萬之巨,什麽事做不成?現世安穩的,要乞求來世平安,生來苦難的,要修後世喜樂。即便是平日裏種種小事,也要求上一根‘上簽’才安心。如此種種,便都來了。”
沈淵見他話語平平,表情還稍帶些不屑,似乎並不為所動。
“他們所求,可得?”沈淵知這世上或有些奇異難明之物,卻不信當真有有求必應的神靈。
“他們所言,可實?”更不信天命注定。
瑤光深吸一口氣,山風夾雜著土木和飄來的檀木香料的味道,芬芳縹緲。他咬了咬唇,對著華美燦爛的菩提寶寺,“既靈且實。”
“……”沈淵握緊腰間佩刀,久久無話。
“聽說菩提寺的命簽很是靈驗。雖然每日隻有極少的幾人抽中批命的簽子,但據說中簽的人無一不按簽語有了種種遭遇。”瑤光語速飛快,“還有傳聞,隻要足夠虔誠禱告,一切心願都會成真。”
“但這些也不過是口耳相傳之事。我同大哥來,還為了取這寺中的一件無價之寶……”沈淵抬眼看他興奮扭動的薄弱小身板,不作任何表態。
“是——香灰。”瑤光指著還在夜色中嫋嫋燃香的銅製鎏金蓮花巨鼎,“菩提寺的香灰,對破蠱毒霧瘴有奇效,千草峰峰主柳靜思托我大哥順路帶一些,本來也是要試著給張大郎用一用的。”
“隻是僧多粥少。唉,他們隻是帶了這些灰回去塞了香囊防蚊鼠蟲蛇,柳神醫卻能用它製藥救人。他們都當神醫是江湖草莽,還真是可惜。”
“不過是香灰罷了。”沈淵目光冰寒一片,語氣淡淡,惹得少年急道,“當然不是尋常香灰!即便是這麥積山上的本生檀香,一樣的香料和燒法,一樣的時間燒出來,都不行。隻有那鼎中燃出的才作用!”
鼎?
“好,我可以讓你拿到香灰。”沈淵停頓了許久,瑤光露出一種小奶狗乞食一般討好的神情,“說吧,要我如何做?”
瑤光心花怒放,心想有前輩相助,或許能比大哥還要早的弄到這神奇的香灰。他心頭一動,幾乎要撲到沈淵身上晃他的袖子,在覺察到不妥的同時,一隻刻了字的刀柄打在他的手上。
“嘶——痛啊!”鴻鳴收回未出鞘的刀,默然朝向繪著彩繪圖騰和蓮花的寺院靜靜眺望,他深褐色的眼睛此時又清又亮,映出俗世中的燈火輝煌,和頭頂九天長河中的寥落星子。
【小劇場】
鷂子(翩然起舞):comeon,美人!跟哥哥我去快活啊,哥可是九品使吏,三餐都是大地龍,吏祿一千條,歲末有餘糧!
海東青:……不要擋路,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