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驚魂藥引

十四 驚魂藥引

對於他的奚落,鴻鳴隻做沒有聽見。

張家老小卻聽見了兩人的爭論,都上前急急道,“我家大郎當真是犯了失魂症?”他們越想便越覺得鴻鳴得出的結論可靠,當初大郎發作時他們便要當失魂症醫治,再請法師前來作法。雖說不一定好,至少也盡了一份心力。

隻是被那武藝高強的小郎君攔住了才作罷。此時想起這件事來難免有些戚戚然——可對方脖子上還有深深的扼痕,都是為了他家大郎。

“罷了罷了,”張老漢坐下喝了一口不知是誰的冷茶,歎,“真是孽障。雖然是家醜,但為了我兒的命,我的這張老臉也不要了,隻希望不要汙了幾位大人的耳朵。”

“鄉老請講。”

“我家大郎打小便極為聰敏,又是個老來的兒子,就寵溺了些。”在一旁聽著的瑤光掏了掏耳朵,又晃了晃腿,覺得這說辭十分十分耳熟。

而對麵那個向來陰陽怪氣的小女娘卻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厭煩的樣子。

“前幾年大郎入了鄉學,從鄉學先生那處識得了幾個字,便有些無法無天,十天前竟然自己背上簍子,說是跑去鬼麵林中撿菇子去了……”鴻鳴望了望一頭霧水的瑤光和不為所動的家主,隻得出言問:“令郎隻是去林中采摘些山菌補貼家中罷了,哪裏算是……”

“鬼麵林!——鬼麵林是他一個孩子能去的地方嗎?那裏有妖女——未成親的男娃娃怎麽能去!他定是看了幾本旁門髒書,被旁人蠱惑了去。大郎就背著半筐菇子暈在林子裏,又被人發現了才僥幸抬了回來!”張老漢氣的雙目通紅,這才想起在一旁聽著的還有個年輕女人,雖說是個行走在外的商戶女,但就這般聽著,實在是不像樣子!

瑤光倏然坐直身子,插嘴:“那林子是不是濕漉漉,陰森森,還有漂亮的女人赤身穿著半透明的黑袍子在其中遊蕩?”

“我兒是被林中妖女勾了魂魄去了。”張老漢對著這一派天然的小小少年咳了幾聲,隻是一再強調。

“一定是鬼手老人那奸邪之輩……那老賊不僅自己喜歡女嬌娘,還喜歡拿她們當做餌誘騙青壯男子前去,供他采補陽氣。這老匹夫最愛濕冷陰森之處,而且,據說他手中有一種‘偶蠱’可以控人心誌!老伯,你應早些同我大哥說這些,我大哥更清楚。”他說的興致勃勃,停頓間突然又想到其中還是有諸多可疑之處,譬如落入鬼手老人毒手的青年無人能夠生還,都是陽氣耗盡而亡,又譬如偶蠱並不會令人凶性大增,力大無窮。

“前輩?”他殷勤轉到始終不發一詞的沈淵身側,討好的替對方剝了一顆煮栗子,對麵豎了耳朵聽的小女娘卻哼了一聲,“我倒是沒聽說樹林子裏還有美女,你說的都是話本子裏編的。”她眼珠一轉,“像你這般毛都沒長……”

“阿英!”

阿英悻悻道,“像你這般……你這般小,聽了這些話便當了真。”

聽著小女娘的嘲弄,瑤光氣的厲害,這邊鴻鳴慢條斯理的說:“炒僵蠶,全蠍,黃芪,茯苓,冰片,甘草,梔子,薄荷,天麻,金礞石……還有一味朱砂。”

“……朱砂?”其他藥材倒還好,但這朱砂可有毒性,入藥要十分謹慎。

“在下也隻是在古藥方中見過,背了下來。”這幾天張家不知是求問了多少方子,尋了多少醫,抓了多少藥。而大女兒又恰好被許了開生藥鋪的人家,聘禮裏添了不少藥材。除了那些頂金貴的人參靈芝等後麵用的滋潤補品沒有備齊,這方子眼下竟也湊了個齊全。

隻是從沒聽說醫失魂症不是飲符水而是要喝湯藥的,尤其裏麵還有帶毒的朱砂!

“不是失魂,而是驚魂症。”鴻鳴感受著自己已經被踐踏得麻木的腳,耐心解釋,“這種‘病’多半是驚嚇所致,再者朱砂祛邪穢,各位也是知道的。”他笨拙的抬起右腳,輕輕碰了碰家主尊貴潔淨的靴子,示意他自己尚有分寸。

瑤光本想說誰會信這種蠢話,卻見沉默不言的前輩竟然向他搖了搖頭。昏暗的燈光穿過黑色的帽紗,勾出一個隱匿在光影下的流暢美好的輪廓,他抿了唇,不說話了。

“當家的……咱們……?””婦人胸腔中生出一股溫熱的希冀,顫抖著嘴唇的喚她的丈夫。

“唉……”張老漢仍有所猶豫,阿英咬了咬唇,突然道:“阿爹,我們試一試吧,先少進一點,看一看也好。”

“………這裏哪裏有你這妮子說話的份,回房去!”小女娘挨了吼,並不退讓,聲音卻漸漸高急了起來,“連姐夫請來的人都沒辦法不是嗎?!你說那藺大公子是個有本事的人,也讓他瞧過了,但哥哥還是這般,一日比一日壞!”

瑤光怒道:“不許說我大哥!你怎麽這般壞!”他大哥並不通曉醫理,本就拿捏不準,才使他守在這處幫助張家。真真是不識好人心!

女孩慘然而笑:“就讓哥哥吃藥吧,多半他並不怕的——我在昨日的早粥裏投了足以麻倒三四人的‘軟筋粉’,但他今日的力氣還是這般大。”難怪她那般熱心的去看姐姐的聘禮,原來是動過了家中的藥材。

“阿英!!”婦人沒想到她竟然敢這般大膽,舉起手便要打她。

張老漢聽著又開始嘶吼鬧騰的裏房,和不哭不鬧,仰著尖尖下巴含著淚水看他的小女兒,轉過身對著鴻鳴,屈膝跪下了。

“你這是做什麽!”鴻鳴忙將他扶起來,“我也無法保證能醫好……”他後腦冒出一股冷汗來,顯然對著情況有些發懵。沈淵冷哼一聲,真真切切的傳到他耳中。

炒僵蠶,全蠍,黃芪,茯苓,冰片,甘草,梔子,薄荷,天麻,金礞石……一味一味的藥材依次加入,熬出的藥汁散發著比尋常湯藥更為古怪的味道,再三碗煎為一碗,變作漆黑辛苦的湯藥。

鴻鳴取了筷子,在阿英捧來的朱砂盒子中點了一筷頭,滌蕩入藥中。

“就這樣?”用的並不多。鴻鳴笑著向她點點頭,而她阿爹在一旁瞪她,示意她快些。她便端著這碗湯藥踟躕了一會兒,去了張大郎的房間。

屋內,張葉氏正在給毫無知覺的兒子擦身,聽到女兒的腳步忙給他蓋上被子。母女兩用小酒盅勻了些藥汁,待到溫熱便湊到張大郎的嘴邊。

“大郎,大郎,張嘴,吃藥了。”張大郎微微動了動頭,母女兩便一個托身一個送藥,將那一點點藥汁送了下去。

少年的臉頰突然燒紅起來,張葉氏正要喊,便聽到兒子喃喃道:“娘。甜。還要……”她驚喜萬分,女兒卻已經拿了藥碗放到他的唇邊,他似乎有意識一般張開嘴猛喝下去,之後手一鬆,碗便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一聲瓷器碎裂聲,外麵等候的人都聞聲而動,張老漢直接拿著柴刀衝了進來。

“當家的……”張葉氏惶惶的指著被窩,“方才大郎同我說話了——隻是現下,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她說著,便用手捂臉,嗚嗚的哭了起來。被團中的人似乎入了沸水煮過一般,赤紅一片,神色卻十分安然。與他同住已久的瑤光謹慎著走過去,試探著摸了摸他露在外麵的皮膚。

“好燙!——誒?!……”他又將手放上去,好像方才的熱隻是錯覺一般,明明隻是正常的溫熱。在場所有人都目睹了張大郎皮膚上的赤紅迅速退去,化為原色。他呼吸平緩,神色安然,像是隻是睡著了一般,張葉氏抖著手翻開他的眼皮,兩隻眼睛都是原本的黑色。

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生出一種宛若新生一般的大歡喜。似乎感應到母親在身旁,張大郎慢慢坐起來,叫了一聲“娘。”他迷迷糊糊,似乎隻是從一個無夢的睡眠中醒來,黑眸裏是些許疲憊和不滿,他如往日那般對著自己的阿娘哼道,“我餓。我要吃湯餅。”

灶上的湯餅早就冷成一團漿糊了,此時也已經是三更深夜。

這是張大郎經曆的最為怪誕的一夜。

從來有求必應的娘並未快快去給他做湯餅,隻是又哭又笑不停摸著他的臉,父親卻扭過頭去,嚴厲道:“跪下。給恩人磕頭。”張大郎恍恍惚惚的在床上跪下時,才發現自己手腳上的鎖鏈,更是混混沌沌,不明所以。

連張家要出嫁的大女兒都出來了,一家人要都給鴻鳴磕頭謝恩,鴻鳴那裏受得起這種大禮,忙一個一個的勸下,又叮囑他們多看顧剛剛蘇醒的病人。

他此時肚中饑餓,解決了一樁事隻想倒頭睡下。此時還未從狂喜和感激中走出來的張家人總算想起了恩人至此時都還未用飯,還要洗浴休息,明日便要啟程。

瑤光默默取了自己的小包裹,此間事了,他正好可以去落霞都了。他在光芒萬丈的鴻鳴身邊光芒黯淡,悶著臉跟著兩人草草的墊了些精細糕點茶果。

沈淵要的熱水更是飛速的燒出來,張氏夫婦還在對張大郎低聲的問東問西,東廂房的沈淵和鴻鳴已經閉了眼,沈淵在床,鴻鳴在地。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