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張家異事

十二 張家異事

柳葉堤隻是距離渡口較近的一座小城門罷了,四周盡是衰草和荒石,連尋常人家的屋舍也沒有幾座,這裏住的多是些窮苦人,夜裏都沒有上燈。

“家主,我這裏還有些糕點。”鴻鳴將最後幾塊糕點掏出來,是四角不全的藕糕。藕糕四四方方,滋味寡淡,向來隻做填肚子用的,便被遺到了最後。

沈淵看了許久,拿了一塊,麵無表情的咬了一口。

他這是真的餓了。鴻鳴這般想著,十分謹慎的隻捏了邊角的幾塊大一些的碎糕,為他們領路的那隻“雪裏拖槍”突然盯著他的手叫了一聲,嚇得他一哆嗦,漏了一塊藕糕下去。

雪裏拖槍湊上去舔了舔,大概覺得沒有肉味,並不可口,便又閑閑的走開了。

鴻鳴瞧著那一大塊糕點,痛惜得像是心頭被挖了一刀子,沈淵早就料到他的下一步舉動,“不許。”鴻鳴已經緊了布袋蹲下了,手還在向地上的藕糕探。

“髒。”

鴻鳴苦笑一聲,仍不肯放棄那好大一塊藕糕。

“家主。”鴻鳴拔出匕首,已經撈起了糕。這處的土地依舊濕滑,他便將底下的一層薄泥一道鏟出來。“麵上髒了,內裏卻還是幹淨的,隻要切一切外麵就成。屬下脾胃粗糙,還是能吃得的。”沈淵凝然不動的看著他,鴻鳴片了上邊一層,才發現這塊糕除卻最上麵一層還維持著一整塊的形狀,底下都摔裂了,汙泥漬到了糕裏麵,哪裏吃的得?

“現下麵上幹淨,內裏卻髒。”沈淵握著自己那塊幾乎未動的糕,黑眸裏似乎有些閃動的笑意。

鴻鳴聞言大窘,不知如何作答。沈淵將自己留下齒印的一小半掰開,剩餘的扔回鴻鳴的布袋裏。

“這糕,很是難吃。”他雖然這般嫌棄著說,鴻鳴卻看到他咀嚼了七八下才咽下。他幼時也經曆過刻骨銘心的饑餓,知道這是相當有效的填腹方法,隻是絕非真正的飽腹,而是騙過了轆轆作響的腸胃。

鴻鳴不敢仔細揣測家主的過往經曆,又覺得藕糕的確幹澀難吃,的確是十文兩斤的東西,就也學他這般斯文地吃著糕。很快他那副更加愚笨的腸胃便上當了,產生了充盈溫暖的滿足感。他舒了一口氣,將剩下的殘渣都收回癟下去的點心袋中。

雪裏拖槍領了一會兒路,燈火漸起,人家也多了起來。前方突然溜過一隻三花毛色的痩貓,這收不到領路費又弄髒了白爪兒的向導便興致勃勃地嚎叫了數聲,甩了兩隻醜陋的兩腳獸隨著對方向遠處奔去了。

“這裏的貓怎麽這般多。”鴻鳴有些驚訝,入霞州來似乎都沒斷過照麵。還有柳葉堤那邊,荒僻無人,短時間內竟然趕到了那般多的毛獸。

沈淵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他剛剛又嗅到了一股鹹魚的味道,不過這次還好,還不至於讓他想要將人踹開。

但剛一轉彎,迎麵忽然出現的屋舍令沈淵微微一愣。

鴻鳴也隨著他頓住了,兩人停在一戶人家前。三間瓦房大屋,外麵還有雞羊圈舍,想來是富裕的農家。

鴻鳴去敲門,他在這上麵經驗尚少,手勁兒便稍微大了些。驚了雞鴨群咯咯噠噠的叫喚,再並一隻毛色油亮的大黃狗。

黃狗對這兩個生客極感興趣,張嘴便是“汪汪!汪嗚——”沈淵手指間捏了一枚邊角被磨圓的蝴蝶鏢,蹭楞一下敲在了狗頭上,“別吵。”

受了這一擊的黃狗頂著鐵片,怔然不動,再也叫不出聲來。鴻鳴覺得他此時的語調和教訓他時別無二致,正要稍稍表現一下不滿(他也有了這麽幾分膽色),門一下子便開了。

十三四歲的少女,亂發飛著一根銀釵,中衣外披著一件花襖子,右手秉燭,左手握刀,見來者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子,便從嗓子眼裏要擠出一個尖叫來。沈淵把玩著的另一塊柳葉鏢輕輕打在她身上,封住了她的聲音。

別吵。鴻鳴在心中替氣定神閑的家主向這小女娘說了一句。

那女娘呆立著舉起了菜刀,卻又馬上沉下了胳膊。一雙眼睛輕盈盈的眨了眨,似乎在緊急思量著眼下的情形。她很快便發現了攻擊了她的沈淵,輕輕顫抖了一下。

“這位小娘,可否請你出來父母一談,我們錯過了入都的舟車,想要在貴舍投宿一晚,宿費好商量。”

內間已經傳來了響動,一個略顯蒼老的男子聲不滿道:“阿英,怎麽那般的慢,若是狗驚了門,打它出去就是——還不回去歇了,仔細著燈油錢!”女人的聲音則慈愛的多,“莫聽你爹瞎說,好孩子,栓了門便回房吧,凍著就不好了。”

似乎見女兒依舊沒有回應,夫妻二人似乎也心生擔憂,披了外袍出來。

沈淵隨手拾了一顆石子,解了阿英的穴道。

“阿英?——你們是誰?!”作為一家之主,又是村中少有的富農,張老漢——當然他其實算不得老——抓起立在門口充作擋木的爬犁在身前一橫,另一隻手已經拉住了自己輕瘦的如花枝般的女兒。

橫刀立馬,氣勢凜然。

張家的爬犁是新打的,饒是鴻鳴,被這寒光閃閃的農具指著鼻子也有些發怵。

“這位……鄉老。”他見家主似乎半句話也不願說,隻得慌忙作禮,“是我們冒犯了。”他這話十分舒心,那爬犁便晃悠悠的低了低,鴻鳴懇切萬分,將訴求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當真過意不去,還衝撞了女公子。”

他將一串銅錢雙手奉過去,對方卻搖了搖頭,“哪裏,鄉下丫頭。兩位的穿戴不凡,老漢我倒不怕你們是歹人。”

他說的坦坦蕩蕩,臉上露出一個十分赤誠的笑意。鴻鳴覺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馬上正色道:“歹人?莫非現下州中不太平嗎?”

“倒也說不上,我們隻管養雞鴨豬牛,開春種地,再如何也關不得我們的事。”這時他飽經風霜日曬的古銅色的臉顯露出了某種緊張而神秘的神色,“隻是聽說州太爺那裏掉了什麽東西……”

“州太爺?”鴻鳴還沒將滄瀾各州的大小官員全記下來,隻記得他似乎姓朱,是霞州的大姓之一。

“哦。是啊。”

朱——朱長哉丟了東西?沈淵隻覺得這真是天下奇談,憑他秉性,便是一陣風將霞州的青嵐山掀走,也刮不掉朱郡守肚子上的一層肥膏。隻是因著陛下即位後有意彈壓他,本來平分秋色的容家一朝成了皇親,他自己又懂得審時度勢圓滑處事,除了胖的不像是個好官,其他到沒有引起州中百姓的憤怨。

張老漢想要細說,又覺得此事還是小心些為妙,便喊了妻子和女兒去下些湯餅給二人用。

小女娘阿英在灶間得了母親的赦令,嘻嘻回房梳攏去了。與她同住的姐姐還在燈下繡著嫁衣,見她腳步輕快的進來,納罕道:“我怎麽聽見外麵鬧哄哄的。”小姑娘爬上了床,晃了晃腿,“可不是,你可別出去,爹留宿了一對趕夜路的夫妻,你眼見著就要出門子了,別撞到那個男人。”

“碎嘴厚皮的丫頭,你倒是不知羞,自己巴巴去看了——”即將成為少婦的女子笑著打了她一下,卻忍不住問,“俊嗎?”

“可俊啦,以往我倒是想象不出來,話本子裏說的人是什麽樣子呢。”

“還不是嘴巴鼻子兩隻眼,有什麽出奇的,都說京中沈郎君相貌最好,難道他真是仙人,會生紫煙嗎?你向來驚驚乍乍的,隻是編好了來誆我……”

“不是啊,姐姐,”小小的女娘在發黃的小銅鏡中細細的照,悉心的插正銀簪子,隻覺得自己臉不夠白嫩、頭發不夠烏黑,在黯淡昏黃的底色中十分憔悴,“他真的像仙人一樣,對他的妻子也很好,兩人在桌下還扯著衣袖。”

啪。一滴鮮紅的血珠染在了淡紅色的嫁衣上,好在位置並不顯眼。

“阿英。”女子試探著喚她,“他是贅婿?……你莫要再想了,再過幾年,你也嫁進烏塘渡,姐姐還可以護著你,侍奉同一個婆婆,咱們這一輩子都要在一塊兒。”

少女將鏡子扣放在桌子上,嗯了一聲,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娘。”

“皮猴子,進來做什麽,不是去幫你姐姐繡花?毛手毛腳的,不用幫灶。”

“她嫌我礙事嘛。娘,你什麽時候煨了雞肉?又瞞著我要給他們吃啊。”

她捧著那碗蘑菇燉雞肉嘀咕,手一抖,雞肉連湯帶水都進了鍋裏。婦人橫了她一眼,“那是你哥哥,就算他……”她飛快的抹了一下臉,灶火照亮了眼底的一抹淚光,“那也是我張家的大郎。”

母女二人對望了一眼,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閃動著細微光亮的灰敗。阿英對著紅亮的灶火捏著一縷辮梢把玩,指尖慢慢將幾根分了叉的枯發絞成一小段疙疙瘩瘩的粗線。

碰!一聲巨大的聲響從更裏間傳出來,母女兩僵立在當場,張葉氏已經顧不得灶上的滾水翻騰,鐵器相擊的聲音是她這一個月來恒久的噩夢。

“哥哥!”少女的眼淚流出來,緊隨著她阿娘急急奔去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