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雲州往事 穿越者

十 雲州往事 穿越者

船小舟輕,行速更快。沈淵隻吃了兩三日的魚湯,便到了岸。

鴻鳴本以為如他這般的挑剔貴人,中途會耐守不住在沿岸停靠一二。沒想他竟一言不發,隻是對著魚肉顯出極厭惡的神色。

“二位可有通州薦令?”這事本不是該著船家管的,隻是見那俊朗的年輕人性子好,和他家的小子耍做一處,不少的吃食也貪進了混小子的肚內,便不由提醒了一句,“霞州的州隘就在柳葉堤那處,使魚符就能辦。”

鴻鳴道了一聲謝,便與佟家父子和竹橫江使派的監工分道揚鑣了。

“大人,我們應如何…”鴻鳴那夜一五一十說了佟家父子的見聞,都是些大同小異的事,隻是緊接著沈淵讓他吞了一顆藥丸子,紅如丹砂。

這藥丸子他不陌生,幾年前,他身邊的人都要定時服下另外一丸黑藥,沒人告訴他不服會如何,隻是有時總管的放藥盒子會餘下幾枚,沒取用的人都不會再回來。

思及此,鴻鳴隻覺得那些細微的溫情都凝成了畏懼與冰寒。

果然如此麽……他垂了總是含著笑意的眼,拿了腰間銅錢去招用馬車。柳葉堤實則距碼頭不遠,然而車馬費用頗貴,沈淵在簡陋馬車上摘下帷帽,彈了彈袖口的微塵——連著數天沒有更衣,雖然用江水漂過幾次,但也已經到了他忍耐的極限了。

鴻鳴見他動作,不由得可惜那身極漂亮衣袍,因為用內力烘幹,下擺飄逸的金線竹葉都扭了。沈淵此時也不像是個翩翩公子,倒像是個落魄公子。

馬車轆轆向柳葉堤的關隘處行去,因著滄瀾河道寬廣,大小洪泛頻繁,幾乎各州都是這般布局:江岸兩側數百米都是“潮區”,泥土濕滑軟爛,又容易被江水倒灌。

少有的居民幾乎都如佟家一般主行水上營生,住的也是木頭做的屋,說是房屋,其實是船。住船屋的人家隻是在江水安穩的年份泊了船屋,耕種些耐澇的作物補貼家用——算是有了落腳生根之地。再有便是漂流至此的流民,不過是憑運氣占些土地種。江岸上有大片的無主濕地可以隨意耕種,如果得了運道也能積下些銀錢,在堤內的州郡中置買上土地:有了肥沃幹燥的地,才算是真正在霞州落住根腳。

柳葉堤是臨這處碼頭最近的州隘,像隻魚嘴般深入“潮區”中。鴻鳴撿了用沙土鋪出的幹燥處走,遠遠便望見了排隊入州的人影長長綽綽,似乎沒有盡頭般。

此時天色稍晚,日薄西山,鴻鳴摸了摸腰間癟掉大半的錢袋,神色一垮,卻見沈淵已經悠然向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在沈淵朝向的遠方,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樓矗立在濕泥中,頂上飄出一縷青煙。

“嗬!隻見那驍勇大將軍,左手持湛然一口九環刀,右手捉了罪王青蟒袍,虎目若銅鈴,容顏若閃電,眼角一道男兒疤——”說書人正要將書冊合上,突然聽到木門一聲響動,一對男女相攜而來。

“啊……”她輕呼一聲,殊不知沈淵也在帷帽下看她,並凝住了向來淡漠的眉眼。無需他心念轉動,少女身上的淡青色煙霧在他眼前鋪開,又很快消散。

這女娘……有武功?

說書人聲音嬌脆可人,正是一位容顏極美的姑娘,不過十五六歲,身姿亦如蘭信初發,五官嬌俏,杏眼靈動,如京中的姑娘們般在初秋赤著一對白嫩的手臂,興致起來便在空中恣意舞動。

沈淵微皺眉頭,對方竟有一頭已經淩亂的短發。

墨刑,髡刑已然廢棄不用,但也不會有尋常姑娘願意輕易了斷自己一頭青絲。尋常姑娘也不會這般大呼小叫,袒露手臂:而這處座上的老少男子,超過半數不是來聽說書的。那姑娘經了他們打攪,有些無措的站在那裏,沒有聽到聽眾們的催促聲。

“各位可是……不想聽驍勇將軍。”她幾分失落的問,急急挽救起來。沈淵難受的吸入幾口濁氣,便覺到身旁鴻鳴的各種好處,不由得向他身邊靠攏些許。

對方身上是陽光和糕餅的味道,還有一種皂豆混某種香料的味道,至少並不難聞。

少女無法,雖然客人並未走,但她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賞錢縮水又縮水,成了可憐巴巴的幾個銅錢,不由得在心中哀鳴一聲。

“我為大家說道說道沈郎君如何?”她搓了搓手,舉起一冊輕薄的書冊,正是一本最新的《人物》。

隻是在紫州沈明玄是萬應藥,是如夢似幻的佳公子,此時霞州父老卻對這白麵郎君嗤之以鼻:“那都是婆娘惦記的小白臉兒,不如你同我們講講那國色天香的天心夫人。”

“或者是皇帝老……”過著嘴癮的細長臉男人被同伴搗了一手肘。

“你個瓜皮,不要命啦!”沈淵看準那個嘴欠的男人,在帷帽底下默然冷笑一聲。

“啪。”一顆酥炸花生飛到了碎嘴者的肩頭,引得他哎呦痛叫一聲,不明所以地捉住了那花生吹吹,塞進嘴裏。

少女沉思片刻,露出一副柔軟的追憶神色:“夫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這句話是當真的廢話。

天心夫人是稀世的美人,又是舉動驚世,福澤萬民的雲州女。據說先帝也曾一度十分迷戀和信任她,甚至試圖將她納入後宮。

神女一般的雲州女。

霞州往南是赤州,越過赤州再往南便是雲州,雲州之南是素州,素州之下是鎮南王的轄地,亦是滄瀾的南疆所在。

雲州在南北兩方分別同赤州和素州相接,但每一個滄瀾人,甚至是南麵與滄瀾接壤的南國都知道,雲州是一片失落的土地。

有形的瘴氣,包裹在雲州外側,像是一隻巨大的毒繭,觸之數息而死;無形的屏障則更為駭人:曾有膽大善泅者攜了氣囊,試圖從水底避毒氣、渡江入雲州,再後來人們發現他時,他的屍身已被齊整的劈成兩段,餘存的下肢連同旗幟被衝上了赤州的灘塗,那斷口處整齊如刀切。

之後又有種種驗證,無論是赤州還是素州,雲州的“邊界”正在江麵之半,不差毫厘。

雲州從未見生者出,也無生者入,逐漸成了一片裹著白紗的“死地”。即便是最富經驗和膽識的老管帶也隻敢沿著江側行船,萬不敢靠臨雲州一分。

直到天心夫人入世。

她自稱來自雲州時,所有人都不肯相信,隻當是美人欺世。

但香甜的番薯來了,鮮嫩多汁的果子來了,還有各色香料,更方便記錄的計數方法……她當真是從那片密土來的絕世女子,帶了雲種和嫩苗,知識和無與倫比的巨大秘密。

她貌美而心慈,人們將她當做神女朝拜,她卻總覺得自己出力甚小,鬱鬱不樂。直到引得先帝震動不已,連著三日傳召她入宮麵聖。

當時坊間便有言語:“得雲州女者得天下。”

本以為天心夫人會成為王妃甚至王後,但最終折桂的竟是鰥居近十載,爵位也不出眾,甚至有“克妻”惡名的永昌侯,除了一連串的女兒,似乎與這京中一抓一把的侯爵王公並無不同。

甚至這段姻緣給天心夫人帶來的誥命,還不如她自身被賜下的位分高。

可惜好人無好命,被立了許多生祠的夫人久病沉屙,之後不過短短五六年光景,便在冬景中去了,又六年永昌侯也去世,隻遺了一個尚且幼小的兒子抱著靈盆慟哭。

後來便有人說,紅顏伴白發,這對舉世聞名的老夫少妻,說不定是當真有如魚飲水之樂。

因為稍有些心思的人便能發現沈淵的年齡月份有問題,應是永昌侯抱來為妻人供香火的嗣子。而確實在一段時間中,永昌侯曾多次出入京中的抱生堂。

然而天心夫人已亡,雲州的聯係亦斷。雲州的瑰麗與珍奇,隻能從遺下的痕跡中尋覓一二。

“夫人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少女抖了抖唇瓣,重複著這無端哀傷的話,抽了抽鼻子,聲音哽咽。

完啦。她想,卻不願意重拾那歡快的語調張牙舞爪,隻是拿了一隻格外小的棋簍子(是一隻成色唬人的玉脂棋簍子)抻了嫩生生的胳膊向四方遊走。她委屈巴巴,像是鬥敗的貓兒:“請老爺小姐們賞一些吧。”一路的賞錢零碎,還不足以蓋住簍子底。沈淵眼見得這不凡的要飯容器伸到自己鼻子下了。

“漂亮姐姐,請賞一些吧,我已經幾日米水沒有打牙啦。”真是個撒謊精,鴻鳴方才還見她喝了茶,茶水中好大一枚醃果子,這姑娘囫圇著也吞了下去。沈淵聽到“賞”字,他往日裏也是賞人的,因著仔細端詳少女姣好的容貌,連生氣也不顧及了。

他隨意伸出手,手腕輕輕一顫。

叮。一枚小巧的金葉子打著旋,擠開了周遭的黴鏽銅錢,在玉色的映襯下發出奪目的光輝。

少女手腳極快,將簍子輕輕一斜,那枚葉子滑入盡數堆到一邊的銅錢堆中。

“好姐姐!雪中送炭之恩沒齒難忘!”她語速飛快,生怕沈淵反悔收回了這枚小葉子一般,腳底生風的奔到另一側去了。

少女又在那一側得了幾枚錢,連說辭都是一套的,待到她用眼角偷偷乜斜到先前坐著女商和她的贅婿的角落,那處已經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