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可我卻不能接受。你明白嗎,我一直相信,玻璃琴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它的音色,其音色之優美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樂器。如果彈奏得當,隻需要通過手指力道的改變,就能輕鬆增強或減弱樂聲,而美妙的旋律也會久久縈繞。不,我不能接受安妮的放棄,我知道,如果安妮能聽到別人演奏它——某個受過專業訓練又很有演奏技巧的人,也許就會對這琴有不同的想法。正好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曾經去聽過一場公開音樂會,是用玻璃琴、長笛、雙簧管、中提琴和大提琴演奏的莫紮特慢板和回旋曲,但他隻記得音樂會是在蒙太格大街某家書店樓上的小公寓裏舉行的,離大英博物館很近。當然,要找到這個地方並不需要大偵探的幫助,我沒費什麽勁,就找到了這家‘波特曼的圖書與地圖專賣店’。店主給我指路,我爬上一截樓梯,便來到了我朋友先前聽到玻璃琴演奏的那間公寓。福爾摩斯先生,自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後悔爬上了那段樓梯。但在當時,我還很興奮地猜測,當我敲響房門後,來迎接我的會是個什麽樣的人。”

托馬斯·R.凱勒先生看上去就像是那種會被別人欺負著玩的人。他孩子氣的神態中充滿了靦腆和羞澀,當他說話時,溫柔又猶豫的口音聽起來還有點吐字不清。

“我猜,你就是在那裏碰到了斯格默女士吧。”說完,我又點燃了一支香煙。

“正是,就是她來開的門。她是個身材結實、很有男子氣概的女人,不過算不上肥胖。她是德國人,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還是相當好的。她沒有問我的來意,就邀請我進了她的公寓。她讓我坐在客廳裏,還給我端來了茶。我覺得,她一定以為我是去找她學習樂器的。她的房間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樂器,其中包括兩架非常漂亮的、修複得相當完好的玻璃琴。我一看就知道,我找對了地方。斯格默女士親切優雅的態度、她對樂器的熱愛都讓我很是敬佩,於是,我向她說明了來意:我介紹了我妻子的情況,她所經曆的流產的悲劇,我是怎麽把玻璃琴帶回家想要幫助安妮減輕一些痛苦,以及她又是怎麽對玻璃琴不感興趣的,等等。耐心聽完了我的講述後,斯格默女士建議我把安妮帶到她那裏去上上課。聽到這話,我簡直再高興不過了,福爾摩斯先生。真的,我就是想讓安妮聽聽別人用玻璃琴彈出的美妙樂聲,而斯格默女士的主動提議簡直超出了我的預期。一開始,我們商量好一共上十次課——每周兩次,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我會提前支付全款。斯格默女士還給我打了個折,因為她說,我妻子的情況很特殊。這是發生在星期五的事。接下來那個星期二,安妮就開始上課了。

“蒙太格大街離我住的地方並不是很遠,我沒有坐馬車,而是決定走路回家。我告訴了安妮這個好消息,結果我們又小吵了一架。說真的,如果不是我覺得上課確實對她有好處,那天我就取消課程了。我回到家時,整個房子靜悄悄的,窗簾全都拉上了。我大喊安妮的名字,但沒人應答。我找了廚房和我們的臥室,又去了書房,終於在書房裏找到了她——她全身穿著黑色的衣服,像是在服喪,背對著門,眼神茫然地盯著書櫃,一動也不動。房間裏光線很暗,她看起來就像個黑影。我叫她,她也不回頭看我。這時,我非常擔心,福爾摩斯先生,我怕她的精神狀態正在加速惡化。

“‘你回來了啊,’她的聲音裏透露著疲憊,‘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早回來,托馬斯。’

“我跟她解釋說,那天下午我有點私事,提早下班了。然後,我告訴她我去了哪裏,又告訴了她關於玻璃琴課程的事情。

“‘但你不該替我決定啊,你又沒問過我想不想上琴課。’

“‘我覺得你應該不會介意的,這隻會對你有好處,我肯定。至少,比你這樣整天待在家裏強——’

“‘那我猜,我別無選擇嘍。’

“她瞟了我一眼,在黑暗中,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

“‘我在這件事上沒有發言權了嗎?’她問。

“‘你當然有發言權,安妮,我怎麽可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呢?但你能不能至少去上一節課,聽一聽斯格默女士彈琴再說?如果你上完了課,不想再去了,那我也就不再堅持。’

“我的請求讓她沉默片刻。她慢慢朝我轉過身來,卻隻是低下頭盯著地板。當她最後終於抬起頭時,我看見了她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被徹底擊垮的人,一個不再顧及自己真實感受、隻會默默接受一切的人。

“‘那好吧,托馬斯,’她說,‘如果你硬是想讓我去上課,我也就不和你爭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對我抱太高的期望。畢竟,喜歡玻璃琴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愛你,安妮,我希望你能再開心起來。至少,我們倆都還有快樂的權利。’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最近確實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但我必須告訴你,我早就不相信我還能得到快樂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複雜的內心世界,有時候,不管你怎麽努力嚐試,也沒法把它說清楚。所以,我隻希望你能包容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更好地了解我自己。與此同時,我會去上完那一節課的,托馬斯,我希望這樣既能讓你滿意,也能讓我自己滿意。’

“幸運的是——或者,從現在來看,應該說不幸的是——我的想法被證明了是正確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妻子隻在斯格默女士那裏上了一節課,對玻璃琴的態度就發生了改變。她突然萌發出的興趣讓我高興極了。實際上,她上完第三、第四節課後,整個人的精神都發生了神奇的改變,病怏怏的萎靡狀態消失了,也不再天天臥床不起。我承認,在那段時間裏,我覺得斯格默女士就像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們的,我對她的崇敬之情簡直無以言表。所以,幾個月之後,妻子問我,能不能把上課的時間從每次一小時增加到兩小時,我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尤其是她的琴藝那時已經有了大大的提高。再說,我也很高興地看到她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專心練習各種樂曲,有時一練就是一下午、一晚上,甚至是一整天。她除了學會貝多芬的音樂劇,還不可思議地開始自己譜曲。但她的創作是我聽過的最憂鬱、最悲傷的曲子。當她獨自一個人在閣樓練琴時,整個屋子都會彌漫著悲傷的氣氛。”

“你講的這些拐彎抹角的東西都挺有意思,”我打斷了他的講述,“但是——請容許我提醒你——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是為什麽?”

看得出來,我尖銳的提問讓我的客戶有點驚慌。我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又把眼皮耷拉下來,兩手指尖對齊,繼續聽他講述相關事實。

“請你聽我慢慢說,”他有點結巴了,“我就要說到了,先生。我之前說過,自從跟著斯格默女士開始學琴後,我妻子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或者說,至少一開始看起來是這樣的。可是,我漸漸感覺到,她對人的態度越來越冷淡,似乎總是心不在焉,也沒法和人長時間交談溝通。簡單來說,我很快就意識到,雖然安妮表麵上看起來有所好轉,但內心還是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以為,隻是因為她對玻璃琴太過投入,分散了她的精力;我希望她最終能夠恢複過來。但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並沒有出現。

“一開始,我注意到了一些小事——比如,盤子沒有洗,飯要麽沒做熟要麽煮糊了,床也沒有鋪。接下來,安妮隻要是醒著,絕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閣樓裏。通常,我都是被樓上傳來的玻璃琴聲喚醒,而當我下班回到家時,迎接我的依然是那相同的琴聲。到了這個時候,曾經讓我欣賞的音樂已經成了我最深惡痛絕的東西。再後來,除了一起吃飯,我甚至一連好幾天都幾乎看不到她的人——我睡著以後,她也會上床來陪我睡,但我還沒起來,她已經又離開了——隻有憂傷的音樂永遠無休無止地響著。我簡直要瘋了,福爾摩斯先生。安妮的愛好實質上已經成了一種不健康的癡迷,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斯格默女士的錯。”

“為什麽要怪她?”我問,“她和你們家庭的問題又沒有關係。畢竟,她隻是個音樂老師。”

“不,不,她可不止是個音樂老師,先生。恐怕,她是一個有著危險信仰的女人。”

“危險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