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等我吃完以後,”福爾摩斯頭也不回地對男孩說,“我很想和你討論討論關於養蜂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一些什麽狀況。我相信你能詳細準確地匯報清楚吧。”

“當然沒問題。”男孩回答。他站在門口,看著福爾摩斯把拐杖放在桌旁後坐了下去。

“很好,”福爾摩斯盯著站在房間對麵的羅傑說,“那一個小時後,我們在書房見,行嗎?當然,前提是你媽媽做的牧羊人派沒有讓我一命嗚呼。”

“好的,先生。”

福爾摩斯伸手拿過折好的餐巾,把它抖開,把一個角塞進衣領下麵。他筆挺地坐在椅子上,花了一點時間,把餐具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後,他從鼻孔裏歎了一口氣,把手對稱地放在空盤子兩側。“那女人在哪兒呢?”

“來啦來啦。”蒙露太太的聲音突然傳來。她猛地出現在羅傑身後,手裏端著的餐盤上是她做好的熱氣騰騰的晚餐。“靠邊站,兒子,”她對男孩說,“你這是在幫倒忙呢。”

“對不起。”羅傑挪開他纖瘦的身體,好讓她進門。等他媽媽經過身邊,又匆匆走向餐桌後,他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又一步——直到最後,他已經從餐廳悄悄走了出去。但他知道,他不能磨磨蹭蹭的,否則媽媽就會叫他趕緊回屋,或者也可能喊他去廚房幫忙打掃。為了避免這不幸,他必須趁她服侍福爾摩斯時悄悄逃走,在她能離開餐廳、大叫他名字之前,趕緊消失。

但這孩子並沒有像他媽媽以為的那樣,飛奔到養蜂場,也沒有去書房準備福爾摩斯即將對他提出的關於養蜂的問題,而是偷偷又爬上樓,走進了那個隻有福爾摩斯才能進去的房間:閣樓書房。實際上,在福爾摩斯海外旅行的這幾周裏,羅傑經常在這裏一待就是好幾個鍾頭。一開始,他隻是把各種古書、落滿灰塵的論文和科學雜誌從書架上拿下來,坐在書桌邊翻翻。等好奇心得到滿足後,他會小心地把它們重新放回書架上,並確保它們看起來都是原封不動的模樣。有時候,他甚至會假裝自己就是福爾摩斯,靠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雙手指尖對齊,盯著窗戶,想象自己正在抽著香煙。

自然,他母親不知道他的這種越界行為,因為,如果被她發現了的話,那她肯定連這幢房子都不會再準他踏入半步。可這孩子在閣樓書房裏待的時間越長(一開始他還隻是試探性的,兩隻手都隻敢放在口袋裏),他的膽子也就越大——他翻看抽屜裏的東西,把已經打開的信封裏的信紙抖摟出來,還恭敬地拿起福爾摩斯常用的鋼筆、剪刀和放大鏡。後來,他開始翻閱桌上一遝遝的手寫筆記。他很小心地注意不在紙上留下任何痕跡,與此同時,他也努力想要破解福爾摩斯那些筆記和未完成文字段落的含義,可絕大多數內容他都沒法看懂——或許是因為福爾摩斯經常塗寫的本來就是些沒有意義的字句,又或許是因為他所寫的內容確實是晦澀難懂的。可羅傑還是仔細研究了每一頁紙,期待著能發現這位曾經聞名天下,而今隻醉心養蜂的人的某些秘密或獨特之處。

實際上,羅傑很難找到什麽關於福爾摩斯的新發現。這個男人的世界裏似乎隻有清晰有力的證據、無可爭辯的事實和對外界事物的詳盡觀察,而很少有關於自己想法的隻言片語。然而,在堆積如山、隨意塗寫的筆記中,男孩終於找到了一件被埋藏在最下麵,可真正有意思的東西——一本名為《玻璃琴師》的手稿,稿件很短,還沒有完成,裏麵的紙頁都是用一根橡皮筋綁在一起的。男孩立馬就注意到,這份手稿和桌上其他的筆記不同,它是相當細心地寫成的,字跡都很容易辨認,沒有被塗抹掉的內容,也沒有被擠在紙頁邊緣空白處或被墨滴掩蓋掉的文字。接下來看到的內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因為它很通俗易懂,甚至還帶有一些私密的意味——它記錄了福爾摩斯早年的一段生活。可讓羅傑懊惱的是,這份手稿隻寫了兩章就戛然而止,而結局也就成了未解之謎。盡管如此,男孩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把它翻出來,反複研讀,希望能找出一些先前忽略掉的新發現。

現在,就和福爾摩斯離家的那幾周一樣,羅傑又緊張地坐到書桌前,熟練地把手稿從一堆看似混亂實則井然有序的資料下抽出來。很快,橡皮筋就被他解開,放到一旁,稿紙則被整齊地放在台燈的燈光下。他從後往前研讀起來,先迅速瀏覽了最後幾頁的內容。他確定,福爾摩斯隻是還沒有找到機會把它繼續寫完罷了。然後,他又開始從頭看起。他看的時候,俯身向前,一頁接一頁地翻。如果能集中精力,不受幹擾,他相信自己今天晚上也許就能把第一章看完。隻有當他母親大聲叫他的名字時,他才會把頭抬一下;她在外麵,在樓下的花園裏喊他,到處找他。而當她的聲音消失後,他又把頭埋了下去。他提醒自己,時間不多了——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該去書房了,而他也必須把這份手稿藏到和開始一樣的狀態。在那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他用食指劃過福爾摩斯寫在紙上的文字,藍色的眼睛不斷眨著,眼神無比專注。他的嘴唇微微在動,但並沒有發出聲音。那些字句在他腦海裏又勾勒出了一幅幅熟悉的畫麵。

玻璃琴師

任何一個夜晚,如果有哪位陌生人爬上了陡峭樓梯,來到這閣樓,他會在黑暗中摸索幾秒鍾,才能找到我書房緊閉的大門。可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中,一絲微弱的光線還是會從門縫透出去,正如此刻的情形一般。而他卻可能站在那裏陷入沉思,他會問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會讓一個人深更半夜還不入睡?當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呼呼大睡時,這個在書房裏獨自清醒的人到底是誰?”如果他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還去轉動了門把手,他就會發現,門已經上了鎖,他進不去。而如果最後,他把一隻耳朵貼到門上,那他很可能就會聽見微弱的摩擦聲——那是鋼筆在紙上迅速移動的聲音,當最濃黑的墨水寫出一個接一個尚是濕漉漉的符號時,前麵的筆跡早已風幹。

到了這把年紀,我與世隔絕的生活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雖然讀者們對我過去的曆險充滿無限好奇,但我卻從來不覺滿足。在約翰·華生樂此不疲地記錄我們的許多共同經曆的那些年,我一直認為,他雖然寫作技巧很好,但畢竟能力有限,有些描寫也過於誇張。我經常譴責他一味迎合大眾,要求他應更加注重事實和數據,尤其不該將我的名字和他自己一知半解的想法聯係在一起。結果,我的這位老友兼傳記作家卻反過來敦促我自己寫自己的故事。“如果你覺得我對我們案件的記錄不夠公允,”我記得他不止一次地說過,“那麽,夏洛克,我建議你自己試試看!”

“也許我還真會,”我告訴他,“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沒有了所謂的藝術加工,一個真正精確的故事是什麽樣的了。”

“那就祝你好運,”他嗤之以鼻地說,“你會很需要好運氣的。”

直到退休,我才終於有時間、也有意願采納約翰的建議。成果雖然算不上驚世駭俗,對我本人卻很有啟發意義,至少讓我明白了,哪怕是完全忠於事實的記錄也必須以能吸引讀者的方式來展現。意識到這一結論,我便在出版了兩篇故事後,放棄了約翰那種敘事方式,並隨後給我的這位好醫生寄去了一封簡短的信函,在信中,我誠摯地為之前我對他早期作品的嘲諷表示了道歉。他回信十分迅速,且一針見血:你無須向我道歉,我的朋友。雖然我表示過抗議,但因為寫你的故事而讓我收到的版稅,早在多年前就已赦免了你的過錯,並將繼續如此。.

既然提到了約翰,那我也想趁這個機會說一件令人氣憤的事。最近,我發現,我這位過去的助手受到了一些劇作家和所謂神秘小說家們不公正的指責。這些浪得虛名的家夥們的名字,完全不值得我在此提及。他們試圖把約翰描述成一個愚蠢粗魯的笨蛋,但這與事實完全相反。我怎麽可能給自己找個頭腦遲鈍的同伴,這種情節在舞台上也許會很有喜劇效果,但在現實中,我認為這種暗諷是對約翰、也是對我的嚴重侮辱。外界某些錯誤的印象也許確實來源於約翰的作品,因為他總愛誇大我的能力,同時又對自己的優點過於謙虛。即便如此,這個和我並肩工作的男人總還是能展示出與生俱來的機敏與精明,他為我們的調查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偶爾,他也會抓不住某個明顯的結論,或選不出最佳的行動方案,這些我都不會否認,但他從來不會有愚蠢的想法。最最重要的是,能和這樣一個人共度我的年輕歲月,實在是我的榮幸。他總能在最平凡無奇的案子中察覺到驚險的味道,總能用他的幽默、耐心和忠誠包容我這個脾氣火爆、又有諸多怪癖的朋友。所以,如果那些偽君子真要從我們兩人中挑一個比較蠢的,那我會毫不猶豫地認為,要挑也應該挑我。

最後還要說明的是,雖然讀者都對我之前在貝克街的寓所念念不忘,但我早已對它不再留戀了。我不向往倫敦街道的喧嚷嘈雜,也不想念那錯綜複雜得如同泥沼般的犯罪網絡。更重要的是,目前在蘇塞克斯的生活讓我相當滿足,當我清醒時,絕大多數時間不是安靜地一個人待在書房,就是去養蜂場看看那些秩序井然的小動物們。但我必須承認,年齡的增長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影響到了我的記憶力,可我的身體和頭腦都還相當靈活。幾乎每周我都會在傍晚時分步行去海邊。下午,我則經常會在花園小道上散步,照料各種香料作物和花圃。最近,我的主要任務是修改我最新版本的《蜜蜂培育實用指南》,以及給我四卷冊的《偵探藝術大全》作最後的潤色。後者的寫作是一項冗長而費力的複雜工程,但一旦出版,應該會是一套相當重要的作品。

然而,此刻我卻感覺,必須先把自己的鴻篇巨製擱置一旁,要開始把往事記載下來的繁重工作了。今天晚上,也不知是何緣由,很多往事湧上心頭,如果不趕快將其寫在紙上,隻怕很多細節轉眼就會忘記。以下所說或所描述的也許並非當初確切之所說所見,所以,如果我自作主張,對記憶中某些殘缺的部分或灰色區域進行了補充,我想在此提前致歉。但即便在下述案例中有部分虛構的內容,我還是可以保證,整個的案件——包括在案件中涉及的個人——我都已竭盡所能進行了準確的描述。

I.福提斯林區的安妮·凱勒太太案

我還記得那是一九〇二年春天,在羅伯特·法爾肯·斯科特完成了乘坐熱氣球飛越南極洲的曆史壯舉後一個月,一位托馬斯·R.凱勒先生來找我,他是個駝著背、肩膀很窄、穿著打扮很體麵的年輕人。當時,我的好醫生還沒有住進他自己在安妮皇後大街上的房子,但他剛好在外度假,和即將成為第三任華生太太的女子在海邊慵懶度日。於是,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獨享了貝克街的整套公寓。我按照往常的習慣,背對著窗戶坐,讓來訪者坐在我對麵的扶手椅上——從他的角度看,由於窗外的光線過於明亮,他很難看得清我臉上的表情;可從我的角度看,他的臉卻被光線照得清清楚楚。一開始,凱勒先生在我麵前顯得很不自在,說不出話來。我也完全沒有安慰他的意思,反倒利用起這令人尷尬的沉默,開始仔細觀察他。我一直認為,如果能讓客戶感覺到他們自身的脆弱,是對我有利的。我很快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並決定要強化他的脆弱感。

“我看得出來,你對你太太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