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可是,先生,是他把你的行李拿進屋的呀,你不記得了嗎?後來,你讓他去養蜂場等你,你說想讓他去查看一下那邊的情況。”

他蒼白而滿是胡碴的臉上掠過充滿困惑的表情,每當他察覺到自己的記憶又出現衰退時,這種困惑總是會在他心裏產生陰影(還有別的什麽事情是被我忘記了的嗎?還有什麽也像那緊攥在手中的沙悄悄溜走了呢?還有什麽事是我能確定的?),但他還是努力把這些擔憂置於一旁,為時不時出現的困惑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哦,當然,是的是的。我這趟旅行太累了,你看,都沒怎麽睡覺。他等了很久了嗎?”

“等了好一會兒了,連茶都沒喝——不過我覺得他壓根不介意。我可以告訴你,自從你走了以後,他對那些蜜蜂比對他自己的媽媽還好。”

“真的嗎?”

“很不幸,但確實是真的。”

“那好,”他把拐杖拿好,“那我想,我不能讓那孩子繼續等下去了。”

他拄著拐杖,從扶手椅上慢慢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默默地數著自己的每一步,一步、兩步、三步——他沒有理會蒙露太太在身後的嘮叨(“你想讓我陪你去嗎,先生?你自己去沒問題吧,啊?”)。四步、五步、六步。他艱難前行,不願去想象她此刻皺起的眉頭,更沒有料到,他剛一出房間,她就找到了他的牙買加雪茄(她在扶手椅前彎下腰,從椅墊裏把那難聞的雪茄捏起來,扔進了壁爐)。七步、八步、九步、十步——十一步才走到走廊,比蒙露太太多走了四步,比他平時多走了兩步。

他在前門喘氣時,得出了結論——他的行動遲緩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剛繞了半個地球,探完險回來,一直都還沒能吃到每天早上的例行早餐——塗著蜂王漿的烤麵包。蜂王漿富含維生素B,還有大量的糖分、蛋白質和部分有機酸,是他維持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所必需的;他確定,如果沒有蜂王漿的滋養,他的身體和記憶力都會受到影響。

可一走到外麵,傍晚陽光下的大地讓他的精神立刻為之一振。四周是茂密生長的植物,樹下的陰影也讓他暫時忘卻了失憶的煩惱。這裏的一切都和過去幾十年來一樣——當然,也包括他。他輕鬆地走在花園小道上,走過野生的黃水仙和香料園,走過深紫色的醉魚草和向上卷曲的大薊草,呼吸著各種植物散發出的芳香。一陣微風吹來,周圍的鬆樹輕輕擺動,他聆聽著腳下的鞋子和拐杖與砂石小路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響。他知道,如果此刻他回過頭,會看到他的農舍小屋已經被隱藏在了四棵大鬆樹後麵——那爬滿玫瑰花的前門和窗欞、那窗子上方雕花的遮陽罩、那外牆磚塊之間的豎框,都已被茂密的鬆枝和鬆針所掩蓋。在前方小路的盡頭,有一整片長滿了杜鵑花、月桂樹和映山紅的草坪,草坪後麵,高聳著一排橡樹。而橡樹後麵——每兩個蜂箱一組,排成一豎排的,就是他的養蜂場了。

不一會兒,他已經和年輕的羅傑一起在視察蜂房了——羅傑急切地想向他展示,在他離開期間,蜜蜂得到了多麽好的照料。他從一個蜂箱穿梭到另一個蜂箱,沒有戴頭罩,還把袖子也挽得高高的。他解釋說,四月上旬,蜂群被安置好以後沒幾天,福爾摩斯就去了日本,從那以後,蜜蜂們就把巢框裏的蜂蠟底完全挖空,並建造了新的蜂巢,把每個六角形的蜂窩裏都填滿了蜂蜜。實際上,福爾摩斯還欣喜地發現,男孩已經把每個蜂箱裏巢框的數量減少到了九個,從而讓蜜蜂有了充足的繁衍空間。

“太好了,”福爾摩斯說,“你把這些小東西們照顧得太好了,羅傑,我很感謝你在這裏的辛勤付出。”他把那個小玻璃瓶從口袋裏拿出來,用彎曲的食指和大拇指捏著,遞給羅傑,作為對他的獎賞。“這是給你的,”他看著羅傑接過玻璃瓶,好奇地看著瓶子裏的東西,“這是日本特有的一種中型蜂類——或者,我們可以簡稱它為日本蜂,你覺得怎麽樣?”

“謝謝你,先生。”

男孩朝他露出一個微笑——而他,看著羅傑漂亮的湛藍眼睛,輕輕拍著男孩頭頂亂糟糟的金發,也露出了微笑。他們一起麵朝蜂房站著,很久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在養蜂場裏,這樣的沉默總能讓他心滿意足;而從羅傑輕鬆站在他身邊的姿態來看,他相信,這男孩也和他一樣感到滿足。雖然他不是很喜歡小孩子,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對蒙露太太的這個兒子產生了慈父般的情感(他經常想,那麽一個嘮嘮叨叨的女人是怎麽生出一個這麽有前途的兒子的?)。可即便是到了這把年紀,他發現自己還是沒法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情感,尤其是麵對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十四歲少年。羅傑的父親是英國軍人,在巴爾幹半島犧牲了,福爾摩斯認為,羅傑應該是相當思念父親的。不管怎麽說,在對待管家和他們的子女時,是應該在情感上保持一定的自我克製的——反正,跟這個孩子這樣站在一起就已經足夠了,當他們共同看著眼前的蜂房和搖晃的橡樹枝,靜靜感受著從下午到傍晚時分大自然的細微變化時,兩人間的沉默早已勝過千言萬語。

沒過多久,蒙露太太站在花園小道上,叫羅傑去廚房幫忙。於是,兩人很不情願地穿過草坪走了回來,他們走得很悠閑,還停下腳步去看一隻藍色的蝴蝶在芬芳的杜鵑花叢中盤旋。終於,天黑之前,他們走進了廚房,男孩的手輕輕扶著他的胳膊——就是這隻手,一直攙扶著他走進農舍大門,安全踏上樓梯,走進閣樓書房之後,才最終鬆開(雖然爬樓梯對他來說,還不是那麽困難,但每當羅傑充當拐杖扶他上樓時,他還是很感激這個孩子的)。

“晚飯做好以後,需不需要我來接您下去?”

“你要是不嫌麻煩的話,當然好了。”

“沒問題,先生。”

於是,他坐到桌子前,等著男孩再來扶他走下樓。在等待期間,他也讓自己忙碌了一會兒,他查看了旅行之前自己寫下的筆記,隨手撕下的紙片上用潦草筆跡寫成的全是密碼般晦澀難懂的文字——左旋糖為主,比右旋糖更易溶於水——他自己也忘記了是什麽意思。他環顧四周,發現在他離開期間,蒙露太太又自作主張地給他收拾了房間。原本散落在地板上的書現在被摞得整整齊齊,地板也被打掃過了,但是,蒙露太太還是遵守了他明確的指示——所有東西上的灰塵都沒有被撣過。他越來越煩躁,隻想抽支煙。他把筆記本推到一邊,又拉開抽屜,希望能找到一支牙買加雪茄,哪怕香煙也行。可一番搜尋後,什麽也沒找到,他隻得放棄,回過頭去看那些他感興趣的信件。他拿過一封梅琦民木先生寫來的信,梅琦之前寄來過很多封信,這一封是他在出國旅行前收到的:親愛的先生,萬分感謝您認真考慮並接受我的邀請,決定來神戶做客。無須多言,我十分期待著帶您去看一看日本這一帶眾多的廟宇花園,還有——

可這封信同樣讓他沒有看懂:剛開始看沒多久,他的眼睛就慢慢合上了,下巴也漸漸耷拉到了胸口。在睡夢中,他不會感覺到手中的信正從指縫滑落,也不會聽到自己喉嚨裏又發出了那種喘不過氣來的聲音。而當他醒來以後,也不會記得他曾經站過的那片金盞花叢,不會記得讓他再次回到花叢的這個夢境。他猛然驚醒,隻看到羅傑俯身站在他麵前。他清了清嗓子,盯著男孩略顯為難的臉龐,沙啞而不確定地問,“我是不是睡著了?”

男孩點點頭。

“哦——哦——”

“您的晚飯馬上就好了。”

“好,晚飯馬上就好。”他喃喃自語著,把拐杖準備好了。

和以往一樣,羅傑小心地扶著福爾摩斯,幫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陪著他走出書房,又和他一起穿過走廊,走下樓梯,進了餐廳。在餐廳,福爾摩斯終於離開了羅傑輕柔的攙扶,自己朝前走去。麵前是一張巨大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描金橡木餐桌,桌上是蒙露太太為他擺好的一人份餐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