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這也是我的榮幸呢。”

“您太客氣了,”梅琦先生直起腰,“先生,請讓我給您介紹一下我的弟弟——健水郎。”

健水郎還鞠著躬,眼睛半閉著:“先生——您好,您是個非常偉大的偵探,非常偉大——”

“你是叫健水郎吧?”

“謝謝您,先生,謝謝您——您是個非常偉大的——”

突然,福爾摩斯覺得這兄弟倆好奇怪:一個說起英文來不費吹灰之力,一個卻幾乎不會說什麽英文。很快,他們就一起離開了火車站,這時,福爾摩斯注意到弟弟走動時臀部的扭動有些異常,就好像他現在提著的行李不知怎的讓他有了女性的搖曳身姿,但福爾摩斯認定,這隻是他天生的習慣,而非刻意的模仿(畢竟行李也不是那麽沉重)。最後,當他們終於走到電車站後,健水郎把行李放下,拿出一包香煙:“先生?”

“謝謝。”福爾摩斯抽出一支煙,放到嘴邊。路燈下,健水郎刮燃了一根火柴,又用手掌擋住風。福爾摩斯彎腰靠近火柴時,看到那雙纖細的手上留著斑斑點點的紅色顏料,皮膚很光滑,手指甲修剪得很仔細,但指甲邊緣卻是髒兮兮的(他由此推斷,這應該是一雙藝術家的手,是畫家的手指甲)。他細細品味著香煙,朝昏暗的街道望去,遠處一個霓虹燈閃爍的小區周圍,不少人在閑逛漫步。不知道什麽地方正播放著爵士樂,樂聲雖然微弱,但很歡快。在吞雲吐霧的間隙,福爾摩斯還嗅到了肉類燒焦的味道。

“我猜您一定餓了吧。”梅琦先生說。自從他們離開火車站以後,他就一直默默地走在福爾摩斯身邊。

“確實,”福爾摩斯說,“也挺累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請您在家裏安頓下來——如果您沒有意見的話,今天晚上就在家裏吃晚飯吧。”

“非常好。”

健水郎開始對梅琦先生說話了,但說的是日文。他瘦削的雙手瘋狂地打著手勢,一會兒去碰自己的帽子,一會兒又不斷在嘴邊擺出小細牙的形狀——他嘴裏的香煙早已搖搖欲墜。健水郎把話說完後,對著福爾摩斯露出大大的笑容,點著頭,又微微鞠了一躬。

“他想知道您有沒有把您那頂著名的帽子帶來,”梅琦先生看上去顯得有點尷尬,“我想應該是叫獵鹿帽吧。還有,您的大煙鬥——您帶來了嗎?”

健水郎還在點頭,同時指著自己的軟頂帽和嘴裏的香煙。

“沒有,沒有,”福爾摩斯回答,“恐怕我從來沒有戴過什麽獵鹿帽,也沒有抽過那種大煙鬥。我猜,那隻是作家為了讓我顯得與眾不同,也為了多賣些書,添油加醋寫出來的。在寫作方麵,我可沒什麽發言權。”

“哦。”梅琦先生的臉上露出幻想破滅的表情,而當他把這一答案轉述給健水郎時,健水郎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弟弟很快地鞠了一躬,看上去似乎還有點羞愧)。

“真的,沒有必要這樣。”福爾摩斯早已習慣人們問出這樣的問題,實話說,他在戳破謠言時,往往還有一絲邪惡的滿足感。“告訴他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

“我們完全沒有想到。”梅琦先生解釋了一句,又趕緊去安慰健水郎。

“很少有人會想到的。”福爾摩斯低聲說完,呼出了一口煙霧。

很快,電車就來了,它從亮著霓虹燈的地方向他們哐當哐當地開過來,健水郎拿起行李,福爾摩斯發現自己又一次朝街道遠處望去。“你聽到音樂聲了嗎?”他問梅琦先生。

“聽到了。經常都能聽到,有時候甚至是一整晚。神戶沒有什麽旅遊景點,所以,我們用豐富的夜生活來彌補。”

“是嗎。”福爾摩斯眯起眼,想把遠處燈火通明的夜總會和酒吧看個清楚,但還是看不到(電車越開越近,嘈雜的聲音將音樂完全掩蓋)。最後,他發現自己搭乘的電車離霓虹燈越來越遠了,所穿過的地區到處是關了門的商店、空無一人的人行道和黑暗的街角。幾秒鍾之後,電車進入一片在戰爭期間被燒毀蹂躪的廢墟——荒涼的土地上沒有一盞路燈,隻有城市上方的滿月照亮了如剪影般搖搖欲墜的建築。

就在這時,仿佛是神戶荒廢的街道加深了福爾摩斯的疲勞,他漸漸合上眼睛,身體也癱倒在電車的座位上。這漫長的一天終於讓他支撐不住了,幾分鍾之後,他剩餘的一點力氣也僅僅夠讓他從座位上醒來,再勉強爬完一段山路(健水郎走在前麵,梅琦先生一直扶著他的胳膊)。他用拐杖敲著地麵,溫暖的海風從海上吹來,帶來鹹鹹的味道。他呼吸著夜晚的空氣,仿佛看到了蘇塞克斯和那座他昵稱為“寂靜城堡”的小農莊(他曾在寫給哥哥麥考夫的一封信中,把它稱作“讓我寧靜祥和之地”),還有閣樓書房窗外懸崖峭壁的海岸線。他太想睡覺了,他眼前隻看到家中整潔的臥室以及床上早已掀開的被單。

“就快到了,”梅琦先生說,“現在在您麵前的就是我所繼承的財產。”

前方,在街道盡頭,有一幢與眾不同的兩層樓房,在這個全是傳統日式民居的鄉村,顯得那麽格格不入。這幢住宅顯然是維多利亞風格的——漆著紅色油漆,周圍是一圈尖尖的柵欄,前院很像英式小花園。雖然房子周圍一片漆黑,但一盞華麗的玻璃燈卻照亮了寬闊的門廊,把整座房子映襯得像是夜空下的燈塔。可福爾摩斯太累了,他沒有力氣做出任何評價,甚至在跟著健水郎走進掛滿新興藝術品和玻璃裝飾品的門廳時,他也什麽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