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徐劍鳴講述了他遭遇槍襲的經過。因他就住在江華大學院內,自從發生兩起命案後,每逢雨夜,隻要他有空閑,就會到鐵皮牆內那片荒地去轉轉。他並不奢望用這樣守株待兔的方式能夠捉到凶手,隻希望讓凶手有所顧忌,或者幸運的話,能夠及時阻止一條無辜的生命慘遭殺害。昨晚近午夜時分,雨越下越大,被狂風裹挾的雨珠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框上,令他心煩意亂、無法入睡,終於披上雨衣,走進鐵皮牆去查看。借著路燈昏暗的光亮,見牆內並沒有異樣,?便準備回去。就在這時,憑著多年軍旅生涯中鍛煉出的預知危險的直覺,他感到身後有人在窺視,他在明處,敵在暗處,他的整個身體都暴露在路燈的光暈籠罩下。危急中他來不及細想,憑著本能飛快地向鐵皮牆邊躍過去。與此同時,沉悶的槍聲響起,左上臂火辣辣地疼,他知道是中彈了。他用右手捏緊傷口,阻止汩汩流出的鮮血,努力保持頭腦清醒,倚在鐵皮牆上一動不動。這時,他已經置身於路燈光線之外,相信槍手也看不見他,而且有鐵皮牆作掩護,處境相對安全。

風聲雨聲掩蓋了兩人的呼吸聲,相持的時間隻有短短十幾分鍾,於徐劍鳴卻像黑夜一樣漫長。他渾身已被汗水濕透,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也許凶手承受的壓力更甚於他,竟然先沉不住氣,徐劍鳴依稀見到一個全身裹在雨衣裏的身影在路燈下閃過,倏忽不見,極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那身影中等身材,徐劍鳴不僅沒看清其五官麵目,甚至連是男是女都說不清。待確信那人已走遠後,徐劍鳴才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來到醫院。

沈恕聽過徐劍鳴的敘述,手心沁出冷汗。他知道當時徐劍鳴的處境有多危險,假如徐劍鳴在相持的過程中心理素質稍差一點,此時很可能已經飲彈身亡。這個槍手是誰?和連環殺手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又怎麽知道徐劍鳴會在夜裏出現在鐵皮牆內?難道是連環殺手準備作案時恰巧被徐劍鳴撞見才開槍傷人?又或者徐劍鳴的防範措施使得凶手的連環殺戮受阻而遷怒於他?

一連串問題在沈恕的腦海裏閃現,千頭萬緒,紛亂如麻。他問徐劍鳴:“你每逢雨夜就到發生命案的荒地去巡視,這件事有誰知道?會不會是你的仇人想對付你,事先埋伏在那裏?”

徐劍鳴搖搖頭說:“我琢磨著不像。雖然幹我們這行的,平時得罪的人不少,但保衛處不像重案隊,沒辦過什麽大案子,處理的都是些小偷小摸,說什麽也不信他們有開槍殺人的膽子。那塊地平時沒人去,我巡邏的事也沒跟別人說過,所以多半是那個連環殺手幹的。”

了解過案發經過,沈恕又囑咐徐劍鳴安心養傷,就退到外麵去。將兩人的對話向刑偵局長高大維轉述一遍,又把徐劍鳴傷口的照片交給陳廣,希望他能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當時就站在陳廣身邊,伸手想接過照片,陳廣瞪我一眼,徑直把照片塞進手提包,說:“這是涉槍案,由我來做鑒定好了。”他是師父兼領導,既然這麽說,我自然隻有遵命的份兒。

這時管巍從槍案現場打來電話匯報,未找到彈殼,或者是掉落到某個不易發現的地方,或者是被槍手撿走了。因大雨到現在還沒有停,現場未留存任何痕跡。此外,他還也調出了江華大學保衛處監控室的錄像資料,視頻中隻能模模糊糊地辨識出徐劍鳴的身影,為時幾秒鍾,並沒有第二個人的影像資料。

刑偵局長高大維是暴烈性子,聽罷匯報一拳砸到牆上,恨恨地說:“又是沒有一點線索,這案子像悶葫蘆似的,可把人憋悶死了。”也難怪高大維著急,槍擊案沒有線索,就不能和連環凶殺案並案偵查,重案隊原本就人手緊張,如果再分散警力,更加捉襟見肘。

兩起案子在程序上雖不能並在一起,但沈恕心裏清楚,這兩起案子有千絲萬縷的內在聯係,破獲一件,另一件也相當於同時告破。槍擊案凶手擺明了是專為徐劍鳴而來,不僅準備充分,而且策劃周密,對徐劍鳴的行蹤和作案現場的地理環境十分熟悉。這從他雨夜伏擊、作案後不忘撿回彈頭以及有效地避過攝像頭就可以看出來。

徐劍鳴的傷口已經處理過,我和陳廣再留在醫院也幫不上忙,就相繼離開。陳廣臨走前拍拍口袋,說:“好在醫院及時拍攝了槍案受害人的傷口照片,回去後我盡快出具一份傷情鑒定報告,不過缺少了創管檢驗環節,可能會影響鑒定結果的準確度。”

9.驚人發現

2001年8月19日。晴。

楚原市公安局。

徐劍鳴受的是皮肉外傷,雖然失血過多,好在他年輕體健,恢複得很快,沒幾天就出院了。沈恕叮囑他要千萬小心,謹防凶手再次襲擊,盡量減少外出,不可單獨行動,徐劍鳴都一一答應。

陳廣在徐劍鳴受傷的第二天就出具了檢驗報告,大意如下:徐劍鳴左上臂傷創有明顯的射入口和射出口,雖係根據傷者照片檢驗,未見到射創管,仍可確認傷創係由槍擊造成。射入口呈橢圓形,擦傷輪不明顯,無皮下煙暈侵蝕現象,沒有皮膚撕裂。由以上特征,可判斷凶器為滑膛槍,射擊距離在十米內。

所謂滑膛槍,是指槍管內膛壁沒有膛線的槍支,主要為民用槍,包括獵槍、信號槍及其他自製槍。也就是說,陳廣認為傷害徐劍鳴的是民用槍,這就使得調查範圍相對擴大,因為民用槍的管理不夠完善,而自製槍和改裝槍在民間也很常見。鑒於此前劃定的案犯具有從軍從警或保鏢經曆,所以不排除其具備自製槍支的能力。

雖然槍案中無人死亡,受害人徐劍鳴僅受輕傷,但涉槍案曆來都受到高度重視,刑偵局長高大維勒令下轄派出所刑偵所長在轄區內不遺餘力地盤查民間槍支,包括有持槍、售槍、製槍前科的重點人員,以及有製槍能力的潛在嫌疑人,全部要調查走訪。此外,還發動警方的線人和特情,凡舉報非法持槍並經警方證實者,均予以豐厚獎勵。

當然,這種地毯似的排查能否見效還需要一些運氣,如果嫌疑人壓根兒不曾露出破綻,或者從未在道上混過,通過外界舉報發現線索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而楚原晚報社的嫌疑對象自從上次打過一個電話後,從此銷聲匿跡。所幸,連環凶殺案的殺手也一直未再次作案。

日夜輪轉,時光流逝,眼看雨季就要過去,大家都略鬆一口氣……凶手傲慢而偏執,絕不會輕易變更他的死亡簽名,雨季之後,他再次作案恐怕要等來年。雖然刑偵人員辦案壓力不會就此減輕,至少時間會更寬裕些,不必像現在這樣,與看不見的對手疲於奔命似地賽跑。

一個天色陰沉的午後,科技處處長雲海濤派我整理近段時間的法醫鑒定檔案,並從中挑選出幾個典型案例,以供他進京開會使用。市局科技處及下屬分局報上來的法醫鑒定報告都鎖在資料室裏,每個月的報告就有近百份,絕大多數是打架鬥毆、磕碰剮蹭、食物中毒之類,命案的鑒定報告隻占一小部分,其中具有典型意義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在翻檢過程中突然想起自己參與的連環凶殺案及徐劍鳴遭槍擊案的法醫鑒定報告。當然,尚未偵破的案件是不能帶到會議上去宣讀的,刑事偵查隻重結果不看過程,而結果隻有破與不破兩種,至於耗費多少心血、曆經多少波折、使用什麽手段,隻要案子不破,沒人聽你?唆這些。不過我對徐劍鳴遭槍擊案有些好奇,因為此前陳廣獨自經手,一直沒讓我看到徐劍鳴所受槍傷的照片。我抱著向前輩取經的心態,從檔案中把這起案子的鑒定報告抽出來。

厚厚的一遝照片,約二十幾張,從不同角度記錄射入口、射出口和局部焦痕特寫,除去無法分析射創管外,幾乎與現場檢驗傷者無異。我翻閱一遍照片後,突然像遭到重重的當頭一棒,腦海裏霎時間一片懵懂,半晌才緩過神來。怎麽會這樣?我把二十幾張照片又從頭檢視,對著白熾燈翻來覆去地看了十來遍,然後攤開陳廣的檢驗報告,逐字逐句地閱讀。確認無誤後,我愣怔良久,頹然坐倒在地上,?心中像是有一座雄偉華麗的大廈轟然倒塌,徒留遍地狼藉與蒼涼。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怎麽會這樣?怎麽竟然會這樣?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魂不守舍,腦海裏顛顛倒倒地盡是那二十幾張照片和檢驗報告上醒目的黑字??“凶器為滑膛槍”。我該怎麽辦?一個剛畢業入行的新人,去質疑一位業界權威、頂頭上司?我行嗎?敢嗎?無論錯與對,我都將是輸家,給自己掘了一座狂妄自大、不尊師重道、目無領導的墳墓。在等級森嚴的職場,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可是,裝作視而不見,任憑真相被扭曲,我的良心又怎能過得去?每一種職業都有它的道德操守,法醫的操守就是挖掘真相、保存真相、呈現真相。一個真相,關係的是冤屈的昭雪、生命的存亡;一個真相,足以改變某個人或某些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