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我說:“對,是我。”她說:“我是你在日期間的翻譯。我會少許日語,但和我的英語水平一樣糟糕。”原本梁應物能給我安排一個翻譯,算是周到了,可到災區采訪心情已經夠沉重,這樣一個翻譯這樣一張臉,就算是好心情都能被破壞掉,更別說……希望我回中國以後不用抑鬱到去看心理醫生。

“你的中文說得真好,怎麽稱呼?”我誇了她一句,希望她能真心地笑一笑。

“我是中國人。我叫陳果。”我被噎著了,這個陳果從打扮到神情到動作,完全是日本人的感覺嘛。我尷尬地哈哈笑著,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仿佛完全沒被冒犯到的樣子,表情一如之前,帶我去停車場取車。“我們這是去見梁應物嗎?”走去的路上我問。陳果愣了一下,反問我:“梁應物?”我吃了一驚,問:“怎麽,不是梁應物請你來接我的嗎?”她搖搖頭:“我是東北大學的學生,是中日交流協會請我來做你的翻譯的。

我不知道誰是梁應物。”這答案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心想著,到了日本,和梁應物接上頭,許多疑問自然就有了解答。可是這陳果竟根本不知道梁應物是誰。要知道以現在的狀況,除非梁應物主動與我聯係,否則我是找不到他的。

我放慢腳步,試探性地在嘴裏低聲咕噥了句“X機構”。“啊,什麽?”陳果問。“哦,我是說,那我住在哪裏?還有我是來作震後采訪的,關於采訪……

中日交流協會有什麽安排嗎?”看起來陳果對X機構一無所知。但不管怎樣,這事和中日交流協會肯定沒關係,我是梁應物安排來的,這麽說,是X機構通過中日交流協會雇了這個翻譯。但為什麽要隔這麽一層呢,似乎沒必要啊。不管怎樣,我就安之若素,先作采訪,相信很快就有人會找上門來的。

“采訪……還要安排嗎?”陳果問我,我感覺到她的語氣裏隱藏了一絲不屑。

我聳聳肩,說:“我是說,有沒有具體的一些限製。”“我隻是來為您當翻譯兼司機的,關於采訪的事情協會沒怎麽和我說,我想應該是沒限製的吧。重災區的一些道路還有輻射區裏,自衛隊設了卡哨,協會給辦了張臨時通行證,憑這個大多數地方都能去了。至於住的地方……”

說到這裏她猶豫了一下,嚴肅的臉鬆動了,似笑非笑,有些怪異。“在相馬市,那兒離核電站有五六十公裏,是安全區,但同時是海嘯的重災區。就采訪來說,不管是往南進入南相馬市甚至核電站所在的大熊町,還是往北去宮城災區采訪,都不算遠。但現在住的地方很緊張,賓館都已經滿了。”

“是要住災民安置點嗎,這樣對我的采訪來說反倒有利。”我說。“安置點也都滿了。你住的地方,到了就知道了。”陳果賣了個關子。以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她並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難不成我住的地方,這麽說不出口嗎?她開了一輛挺新的豐田車來,不知是協會提供的還是她租或買來的。能讀東北大學的人,通常都家底殷實,而且她是在東北大學讀醫,那是出了名的高學費。

核電站周圍二十公裏劃了禁區,我們更特意避開,繞了個圈往相馬市開,別說二十公裏,三十公裏範圍都沒踏入,留點兒餘量總沒壞處。這次赴日采訪,我當然不可能不進輻射區的,但在那之前,得先搞到防護服。

在公路上開,幾乎覺察不出這是個剛經曆了大地震的地區。我就沒看見一幢被震塌的房子,隻有一些路麵的裂縫提醒我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這是下午,路上的車不多,有些冷清。我想這是地震和核泄漏造成的原因,不過陳果說,正常時候,也未見得有多擁擠的車流。

開了半個多小時,她停下來排隊加油。前麵十幾輛車,一輛接一輛排得整整齊齊。我看油表,明明還有大半箱的油,不明白為什麽要耽誤這個時間。陳果告訴我,現在限油,每車每天隻能加十升油。我開始嗅到災難的氣味了。

加完油開了不久,我們就上了條可以看見海的公路。視野裏開始出現一大片一大片泥灰色的斷垣殘壁,那是大海嘯的痕跡。在二○○四年的那場印度洋大海嘯之前,我還覺得海嘯遠沒有大地震來得可怕,想想不過是水嘛,會遊泳就行了。嗬,看看這些九級地震都不會倒的房子,現在幾乎被海水推平,都成了露天的垃圾場。

路上我和陳果閑聊,問地震和海嘯的時候,她在幹什麽。“我可不想被采訪。”她說。我覺得她的語氣帶著七分認真,把我卡著了,幾乎難以繼續對話。我心裏有些惱火,她這態度換個脾氣差的會覺得被冒犯,隻是今後幾天如果沒了這個翻譯,靠自己那半吊子日語水平,采訪可有點兒懸。這是她的說話風格,得習慣,我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

“不是采訪,就是隨便聊聊。”我說。“地震和海嘯時我在學校裏。”我以為她的發言就到此為止,真是毫無營養。不料她停了停,說:“地震來的時候,我恍惚了一下,然後就發覺自己坐在地上了。我還沒意識到地震了,但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在動,所有的東西。它們好像都要活過來。”

我聽得頭皮一炸,她沒有再多說什麽,但這已經足夠。我想,我甚至可以把這作為一篇新聞的標題——一切都活過來了。

在那之後,陳果沉默著開車。我想地震對她一定造成了陰影,也就不去追問,反正之前說好了隻閑聊不采訪的。

但坐在陳果旁邊,氣氛很容易就會變得尷尬。她仿佛有一種天賦,能讓身邊的人進入僵直狀態。

於是我又找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比如她來日本多久啦,哪裏人啊之類的。她的回答總是簡短到幹澀。

“我是福建人。”她把車停下,說,“我們到了。”陳果跳下車和看門的老人說話。而我則盯著門牌發呆。怪不得她先前那一副表情,這門牌上有我能看得懂的漢字,日文裏許多漢字的含義和中文不同,比如“手紙”的意思是“信”,但這幾個字,就算全不通日語的人,也不會搞錯含義。

“友和精神科病院”。在住宿如此緊張的災區,仍能為我安排房間,原來不是X機構出了國門依然手眼通天,而是要我和精神病人住在一起。可能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難以接受的安排,但我對此倒是真無所謂。一個居所而已,當記者這麽多年,再艱苦的條件都經曆過。陳果把車開到院內停好,我們剛下車,一個中年人就小跑著過來。他給我們兩個遞了名片,是這家精神病院的副院長,叫山下雄治。他帶我們大概走了一圈,說希望我這個來自中國的記者能住得習慣,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我說這裏看起來很舒服,隻希望護士醫生都能認得我,把我和住院病人區別對待就行。山下雄治大笑,說一定。當然,這些都是由陳果翻譯的。

這裏的環境的確不錯,分成好幾個院落,我猜可能是根據不同的病症和病情,分開居住的。山下把我們領到一個由兩幢直角相連的二層樓房組成的院落,我的住處在一樓。我們跟著他走進去,穿過一個有許多人的大廳——我想那都是病人。他們有男有女,穿著便服,或坐著看書,或來回走動,或兩三人聊天,見我們穿堂而過,也並不盯著看,和正常人無異。穿著白服的醫生則就在旁邊看著,神態也都很放鬆。

“不要擔心。”山下說,“這裏住著的病人,都是恢複得很好的,差不多快能出院了,應該不會打擾到你。”

房間有十二三平方米大小,放了單人床、床頭櫃、寫字台和衣櫥之後,還有不少空間,比國內的類似病房要寬敞許多,還帶了個衛生間。原本是有網絡的,但現在網都斷了,不知什麽時候恢複。如果我需要把稿件傳回國內,可以去山下的辦公室打印出來,然後發傳真。打電話則稍方便些,每一幢樓都會保證有一部電話是暢通的,這幢樓的電話在入口處服務台。當然也可以打手機,但信號很糟糕,時時會斷,因為附近的基站還處於半癱瘓狀態,大多數則還停著電。陳果說宮城那邊情況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