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這不是魚,而像是某種海洋裏的軟體生物,色澤奶白,我懷疑它活著的時候是半透明的。這顯然不是烏賊或章魚,也不像水母,在我可憐的海洋生物學知識裏,一時之間能想出的軟體生物也就這幾種了。這東西的身體扭曲著,或者它天生就是這樣的螺旋狀。其實,用邏輯判斷也能推想出,這必然是一種從前未被發現過的生物,否則梁應物怎麽會如此鄭重地把照片發給我。

在另三張照片裏,這生物被放到一個玻璃房裏,應該是個生物實驗室吧,肯定是低溫抑菌的環境。這次沒有參照係,我估不出它的全長。其實我並不確定玻璃房裏的這個生物和甲板上的是否為同一隻,這隻的顏色深了,呈淡黃色,身體的長寬比例也變了,顯得更瘦。和甲板上時最大的區別是扭曲得更加厲害,怎麽形容呢,活像塊擰緊的抹布。

也許是縮水。當我在飛機上重新看照片時,這樣想道。如果是同一個生物,看起來實驗室裏的它要比甲板上幹枯了許多。但也完全可能是不同的另一隻,因為這組照片裏的最後一幅,是在某個大冷庫裏拍的。第一次看時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些掛著白色冰霜的長條物體,就是前幾幅照片的生物。照片裏這東西被擠得滿滿當當,上下摞起三層,我數出了三十二條,實際那個冷庫裏的數字肯定遠大於此。

深海裏有太多人類未發現的物種,漁民一網撈起條從未見過的魚類或甲殼類並不是什麽稀罕事情,何況這樣的大海嘯,把原本人類接觸不到的深海物種卷到近海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一次發現那麽多同類的大型生物,這就不尋常了。這也許就是梁應物鄭重其事地把照片發來的緣故吧。

我這樣想著,心裏卻對此仍懷著不解。不,這樣的理由還不夠。

以我過往的經曆,梁應物絕不會認為,這點點稀奇事就足夠吊住我的胃口。我死盯著電腦屏幕,想看穿那裏麵的奧秘。必然是更要緊的事情,從他要求我看過這些照片後,“勿備份即刪除”就能看出。

在這封信裏梁應物沒有進一步的解釋,甚至在我征求報社的意見後,回信同意赴日,他也沒有再和我聯係,手機郵箱都是如當天夜裏我接到使館一名工作人員的電話,讓我次日一早去辦特別簽證,簽證完三小時,我收到了關於機票信息的短信。再一天,我就在這架飛機上了。我當然明白這是他的安排,更確切地說是X機構的安排。他無法私下和我聯絡,隻能這樣生硬地公事公辦。包括這封電郵內容,恐怕也會在他的工作記錄中備案。所以要得到更多的內情,恐怕隻有等我到了日本,見到他本人以後了。

當我研究不明生物照片的時候,聽見後排有兩個人開始說話聊天。這是一架直航包機,根據我上機以來的觀察,乘客全都是和災後事宜相關的,有醫療隊、外交人員等,還有幾個中年人,根據聽到的零星對話,讓我猜測他們的專業應該與核電有關。

後麵這兩個人隻是閑聊,卻讓我一時猜不出他們的身份。沒多久,他們把話題轉到了核輻射上,坐在我正後方的那個人說了一句緊要話。

“你還別說,我們在這兒擔心輻射,卻有人為了輻射巴巴地往福島跑呢。”“為什麽?瘋啦?”另一個人奇怪地問。“怎麽你不知道嗎?現在全世界那些個研究核輻射對生物變異影響的課題小組,都去福島了。多少年沒有實彈試驗了,他們本來都圍著切爾諾貝利周圍的那片死區做研究,現在福島核電站這一泄漏,看架勢就要趕上切爾諾貝利的影響了。聽說這輻射量,可要比普通的氫彈爆炸大得多呢。”

“是嗎,那可真是為了搞研究連命都不要了。雖說都會穿防護服,但如果一直待在中心區,多少總會受影響的吧。萬一再爆炸幾次,這……”“人家可不像我們這樣惜命,哈哈。那些消息靈通點兒的,一號機爆炸後就過去了。反應慢點的,現在也都在往那兒趕。都說福島那兒……”他壓低了聲音說,“原本就有日本的核試驗基地,知道的人,都明白要出大事。”

我對他後麵說的這些沒譜的事情不關心,僅前麵的那條信息,就讓我突然之間明白過來,難道照片裏的東西不是什麽新物種,而是變異生物?

可是哪有這麽快就變異的呢,這才幾天啊。但隻有變異生物才說得通呀,X機構那麽早就派出團隊去福島,是否就是去觀察核泄漏後的生物變異的呢?如果照片上的生物,是因為受了核輻射而在短時間內變異的,那就有足夠的理由來解釋梁應物的鄭重其事了。不對不對,不可能是變異。基因突變是發生在單個個體上的,而那張冷庫照片裏,有那麽多的長條狀生物,不管其原形是什麽物種,難道會突變成一個模樣嗎?

我思前想後,翻來覆去,一時間腦子裏亂作一團。用腦過度,我終於困了,竟不知不覺地靠在椅背上睡過去。之後空姐把我叫醒,提醒我關閉電腦,快降落了。我嚇了一跳,小桌板上的電腦上閃著屏保,希望沒被人看去那些照片。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掃過一眼,也看不明白那是什麽吧。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收好電腦,一邊等待降落,一邊腦子又轉到了照片上。

梁應物以X機構的身份請我去日本,除非他很確定我能幫到他,否則以他公事公辦的性格,是不會發這封郵件的。X機構一向都很注重保密。

我能幫到他嗎?我怎麽現在都一頭霧水呢。他反倒對我這麽有信心?還是有一些照片上沒有透露出的事情,在等著我?

仙台機場早已經被海嘯衝得一片瘡痍,複開之日遙遙無期。飛機是降落在福島機場的,出關有專用通道,速度很快。不像其他人,我是獨自一個,誰都不認識。也不能完全這樣說,整架飛機上,有一個我似曾相識的人。那是個相貌英挺的男子,三十許的年紀,上飛機時他盯著我瞧。我認識他嗎,記憶裏找不到。那麵容陌生中帶著一點點熟悉。我的記性不錯,像這種情況,頂多從前在什麽場合與他有過一麵之緣,並且肯定沒說過話。

出關時又看見了他,和他一起的其他幾個人,聽口氣像是某個援助機構的。但他並沒有加入同伴的對話,目光遊離,掃過我的時候,衝我笑了笑。

這是個沒有多少誠意的笑容,像是從慘淡愁雲裏硬擠出來的,是下意識的打招呼性質的笑容。雖然整架飛機的人都是因為這場大災難才來的,但那畢竟不是切膚之痛,隻有他一個人滿懷心事,憂慮之色形諸於外。

我走上去問他:“我們見過嗎?”他愣了一下,停了一小會兒,像是心裏轉過了些念頭,這才回答說:“哦不,你認錯了吧。”隨後他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那個笑容,改口說:“哦,不好意思,是我認錯了。”

他顯而易見在隱瞞什麽,但既然他這麽講,我聳聳肩,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

福島機場簡直就是個奧特曼的展覽館,到處都能見到大大小小的奧特曼模型和裝飾畫,因為這是奧特曼之父圓穀英二的故鄉。我瞧著這些慣打怪獸的“超級英雄”,心裏卻想到了照片裏的那些不明生物。那該算是怪獸吧?

我原以為梁應物會在機場接我,但卻沒有。有人舉著寫了“那多”的牌子,在出口等我。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穿了一身深色的職業裝,硬生生老氣了三五歲,一張臉是僵著的,活像木偶劇裏的演員。

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她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給我,說:“那多先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