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浪江町在南相馬市的西南方,田村市的東北方。我手上有一張中華街買的福島縣地圖,在浪江町的某處畫了個圈,那兒就是四川老板侄子錢德成遇襲處。

我一路騎去,地圖和實際路況符合程度極高,我想應該不會騎錯路了。一邊騎一邊想事情,先從腦子裏鑽出來的,竟不是錢德成所說的河童,而是《新世界》。就是剛剛重新回到正常人世界的林先生的大作。

昨晚林賢民問了一次,我不好意思再不去看,就在睡前看了幾頁書稿,然後便很快睡著了……

別扭的文字有很強的催眠效果,但內容卻很有吸引力,透過曲折的文字仍放出極強的熱力來,我想如果是一個真正的科幻作家去寫,應該會是很好的作品。我仿佛還做了個與此相關的夢,但具體的內容卻不記得了。

《新世界》中的世界,沒有日月星辰,天空永遠是斑斕的,無日夜之分。那斑斕有時平靜,這世界便被一片絢爛包裹著;有時暴烈,天上那無數的色塊就一脹一縮,仿佛許多隻怪眼。而地上的人不是人,是有尾巴的蝌蚪,尾巴越長,蝌蚪就會越發的靈巧,能做更多的事情,等長到極致,就會斷裂,等到那時,蝌蚪並不會變成蛙或其他什麽,而是就此死去。所以,這世界的高等生靈,都是在生命最濃烈時死的。這世界的地也不是地,而是一團。這團似是**,又似是氣體,又似是另一種空間形態,不知多深,生靈從這團中發源,相傳死去之後,會回歸其中去。

這是何等光怪陸離的世界啊,連我都不禁佩服起林賢民的想象力。這是他從非常人的世界中回來時,所攜來的財富嗎?

那些怪異的蝌蚪形象在我腦海中盤旋了一會兒,就慢慢地模糊變異,化為了另一個蠕動著的張牙舞爪的東西。那是籠在一團黑影中的生物,有半個人大小,牙尖爪利,四肢粗壯,渾身掛著泥漿和黏液。

這就是錢德成描繪的河童,他遇襲時是黑夜,當時又驚慌失措隻顧逃竄,其描述和實情必然有些出入。但無論如何,這和日本民間傳說裏的妖怪河童,還是有挺大不同。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就曾寫過以《河童》為名的短篇小說,裏麵的河童如四五歲兒童般大小,麵如虎,身披鱗,水陸兩棲。而河童最著名的標誌,就是頭頂有盤狀的凹陷,盤中水滿則力大無窮,無水則法力消退。

所以我一聽錢德成的描述,就不相信這真會是日本傳說的河童,多半是一種特殊的生物。從他的傷口看,那生物咬合力極強,嘴張開能塞進少年的拳頭,沒有撕咬痕跡,仿佛一下就把肉咬掉,幹淨利落。這就有點兒可怕了,通常的肉食猛獸是做不到這點的。

錢德成是個快遞員,出事那天他從田村市送一份快遞去浪江町。那是震後的第三天,核泄漏的嚴重性還沒有充分暴露出來,快遞社利用摩托車當交通工具,大多數地方都可抵達,收取的費用是平日的數倍,所以快遞員們一方麵把送貨當成是救災的一部分,一方麵也樂得多掙些辛苦錢。收貨的人家離核電站二十公裏左右,似乎相當地守舊,盡管政府已經建議撤離,卻遲遲未動。錢德成猜測送過去的貨品,也許就是些基礎性的抗輻射藥物。

東西送到後,返回途中忽逢一場這時節罕見的暴雨,恐怕是地震所造成的氣候異象。錢德成停了摩托車,到一座石橋下避雨,不多久就遭遇了襲擊。據他說,“河童”是從溪水中突然躥出來的,當時已經是傍晚,因為下雨導致天色又格外黑,而他更是躲在橋下,幾個因素相加,讓他壓根就沒看清楚“河童”的模樣。

“河童”從水裏出來時,幾乎沒有聲響,他正在努力把一根受潮的煙點著,突然感到小腿上劇烈的疼痛,手下意識地往傷處格擋,觸到了一個冰涼滑膩的活物。眼睛去看時,卻是一條咬在腿上的黑影。

我問過錢德成,會不會是某種肉食魚,他搖頭說堅決不可能,因為他看見了河童的四肢。兩條後腿大概踞在岩石上,嬰兒般的手則抱著他的腿。更多的細節他也說不出了,反正他拚命掙紮,尖叫嘶吼,幾秒鍾後那河童就帶著從他腿上咬下的肉潛回溪水中去了。而他連滾帶爬回到道路上,也不管雨大風急,騎上摩托車就跑。也算他有基本的急救知識,摩托開了一陣發覺不對,停下來撕了褲管把傷處紮起來,否則他會因為失血過多倒在半道上。

事後,錢德成聯想到這幾天聽見的一些傳聞。田村附近有好些人在河裏或溪水裏,瞧見快速掠過的黑影,都說是被大地震和海嘯驚了的河童。於是,錢德成越發地肯定,咬了他一口的,必然是受驚而變得暴躁的河童了。

我把電動自行車騎得飛快,電池差不多已經不出力了。我的背囊裏有刀,但麵對傳說中的妖怪,或者,有恐怖口器的凶猛怪獸,這樣的武器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呢。毫無疑問,我的行動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沒這麽衝動過了,決然而不顧後果地去尋求一個答案。兩個原因,首先我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資源匱乏,孤立無援,一切隻能靠自己;另一個原因,就是被梁應物給氣的。你不讓我介入,我就自己來,偏要弄出點兒動靜來。

日本的鄉野是極漂亮的,這種美並未被地震破壞多少。櫻花樹很常見,在田野邊,在溪流旁,雲通常都是一蓬一蓬的,讓我有種騎進了電影裏的錯覺。

我貼著南相馬市的西麵,一路向南,進入了浪江町。我騎的大多是小路,所以隻遇過一次守著道口的自衛隊員,給他看了臨時通行證,也就揮手放行了。

浪江町就是日本的農村了,空氣裏的味道很好聞,有山野的清新。但我想,這裏的輻射,肯定已經超標了吧,這是隱藏著的凶惡。沒辦法,我一時借不到防護服,總不可能去向X機構求助吧。反正那麽多次冒險之後,我隻當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些許輻射,在值得冒險的目標麵前,壓根兒就不放在心上了。

路的右手邊是農家,都是一幢幢青灰色的日式別墅,古意極濃。別墅的背後,就是稻田。左手邊是野林子,能隱約看見一條小溪,溪水聲不絕於耳。就是這條溪!

我順著溪水向前騎,在一條岔路口,拐上了一條更小的路。不多久,就見到一座石橋。當天錢德成要送貨的人家,就在石橋後不遠處。

我停了車,仔細打量眼前的橋。橋對麵有一棵歪脖子櫻花樹,橋這頭有可以走下去的天然石階,通到橋下的一方大青石。沒錯,細節都對上了,就是這座橋。

此時我的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沮喪。期待自不必說,沮喪卻是因為,我心底裏覺得,這次怕是要無功而返。不管是河童還是神秘生物,都不可能固守一處,總有一定的活動範圍,在錢德成遇襲的相同地點再次遭遇該生物,可能性實在不大。考慮到有河童傳聞的地域,差不多有方圓百多公裏,我今天原本的打算,除了在現場考察之外,更重要的是靠多走訪附近的人家,來縮小搜尋範圍。我昨晚做了許多功課,査了許久的曰語字典,備了十幾張紙條,來應付今天的采訪。可我竟忘記了一點——這裏已在二十公裏撤離圏內。

剛才一路騎來,我已有相當一段路,沒看見一個人、一輛車了。那些屋後的田野,寂然一片,那些漂亮的屋子,裏麵想必已是空無一人。橋後那個頑固的堅守著的一家,估計也不會堅持到現在都不撤走吧。那就不是頑固,而是腦子有病了。

大約隻能指望包裏的一塊生肉和一塊熟肉能發揮作用了吧。說到這個,我雖然準備了,但真要用時,還是會瑞瑞不安。這是山野間,說不清會有什麽,要是回頭河童沒引來,來的是其他食肉動物,那可真是……

我收斂了這些心思,總之來也來了,地方也找對了,先勘察一番吧。我順著橋基旁的大石,下到了";第一現場";o這是一座單拱橋,寬約三米,長十米出頭。橋洞下是清澈溪流,正是枯水期,zK位下降,於是近岸就露了些河床。而錢德成躲雨的地方,就是橋洞下近岸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