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田村市離核電站很近,大約二十公裏。核輻射區正是我下一步要采訪的地方,我還想著,能不能讓陳果想想辦法,給弄套防輻射服來呢。我正想著,得和這兩個從輻射區來的人聊幾句,四川老板已經大聲對他們說:“這是上海過來的記者,你們兩個,要不要把你們的事情和記者說說?”我走過去衝他們笑笑。隨便聊聊,我說。這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其中一個人慢慢彎下腰。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麽,卻見他慢慢把左腿的褲管卷起來,露出綁了紗布的受傷小腿。

他彎著腰側過腦袋向我望了一眼,表情似哭似笑,然後,他把那方紗布掀起一角,露出下麵的傷口……

一個非常可怕的傷,不是刀傷抓傷或槍傷,傷口有少許的潰爛,紗布掀起時有幾縷黏液,下麵是紅黃色模糊的血肉。整個創麵比銅錢還大了幾圈,一大塊肉不見了,像是用刀子剜掉的。這樣的傷,以後長好了,也會在腿上留下明顯的凹陷。

我打了個寒戰,問:“這是怎麽了?”“河童。”說出這兩個字後,他仿佛又回到了被咬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當時經曆了怎樣可怕的場景,隻觀察到他的瞳孔瞬間放大,又很快收縮,兩腮的肉開始不正常地抖動,厚厚嘴唇上的血色淡了下去。

他用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說:“我被河童咬了。”

第三章河童

毫無疑問,我的行動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沒這麽衝動過了,決然而不顧後果地去尋求一個答案。兩個原因,首先我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資源匱乏,孤立無援,一切隻能靠自己;另一個原因,就是被梁應物給氣的。你不讓我介入,我就自己來,偏要弄出點兒動靜。

五點,陳果的車出現在中華街北口。

“今天采訪順利嗎?”上車後她如往常般問我。“不錯,遇見兩個福建的研修生,從田村市逃過來的。”“田村?那兒是重輻射區了。”陳果啟動了車子,隨口說道。“是啊,其中一個還被河童咬傷了。”我一邊扣保險帶一邊說,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這樣隨意的說話態度最容易降低對方的戒心,一個不防就會說漏嘴的。

“什麽?”陳果像是沒聽清,畢竟“河童”可不是個常用名詞。但這也是教科書式的標準反應,我心裏想,裝作聽不清再問一次,可以給自己多點時間想應對方案。“河童,日本傳說裏的妖怪。”陳果失笑:“怎麽可能。”

“好像這幾天田村市附近開始有奇怪生物的傳聞,看見的人,認為那就是日本傳說裏的河童。那個人就是在河岸邊被一個從水裏躥出來的東西咬了,嚇得夠戧,覺得自己撞到了河童。”

陳果發出不屑的嗤鼻聲,說:“哪有什麽河童,估計也就是條大水蛇之類的東西。以訛傳訛,都是自己嚇自己。現在總有人抓到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就當寶給報紙報料,其實隻是自己生物知識不夠。哪來的那麽多怪物啊。”

我笑笑。“你覺得呢?”她問我,“你覺得有河童?”“我啊,我想法和你一樣。”我說。然後我們便不再談這個話題。“麻煩你了。”下車時我道謝。“那明天還是老時間?”

“對。”我點頭。小姑娘還是太嫩,我目送著車離開,心裏想。她先前的對答聽起來自然流暢,但有的時候,破綻不在語氣,不在神態,而在最基本的邏輯。她一開口,就錯了。

這些話如果換一個人說,那沒問題。但陳果是什麽人,她是X機構的準成員,超乎尋常的人和事必然見識得多了,連“年”這種東西都的確存在,為什麽河童的存在就絕不可能呢?起碼不該在詳細了解之前,就下這樣的否定判斷。以她的身份,在我說出關於河童的傳聞之後,應該表現得非常好奇才合理。X機構為什麽來日本,難道不就是為了變異生物嗎?關於田村市河童的最合理解釋,難道不正是因核輻射而產生的生物變異嗎?

陳果明顯回避的態度,反倒讓我確信了,河童之說並非空穴來風,並且X機構已經介入此事了。

那個咬出可怕傷口的不明生物,到底會是什麽呢?也許陳果現在正趕回中華街,想要找到那位傷者吧。我又一次找到山下,結結巴巴地拜托他幫我借一輛助動車。他笑說那可是歐巴桑才騎的——這句話對我稍有點複雜,我是看他的表情加上“歐巴桑”這個詞才領會的。然後他好像說,幫我借輛摩托車來。

其實我也許不該讓他幫忙,我不清楚他和X機構的關係到底怎樣,這件事情,我是希望可以獨自調查,不受陳果或梁應物的幹擾。不過在這樣的時候,也隻有求他了。難不成讓我去偷一輛?

飯後有人敲門,是林賢民。他問我覺得小說怎麽樣,要我多提意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天忙於采訪寫稿,還沒來得及通讀。結果他反倒一副很抱歉的樣子,連說對不起太心急了,打擾了。他這樣真誠地道歉讓我頗窘,隻好趕緊再客氣回去。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麽會有兩個日本人麵對著相互鞠躬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手機鬧鈴叫醒——比前一天早一小時。給山下打電話,他果然已經到了辦公室,說車已經準備好了,讓我在樓前稍等,馬上給我把車帶來。他的語氣有點兒古怪,我琢磨著其中的滋味,等瞧見他把車慢慢騎來,頓時就明白了。

他見了我的表情,把車停下給我鞠了一躬,說了一堆抱歉的話。不是說給我搞輛摩托車的嗎,結果眼前的這輛,連助動車都不算,這是電動助力車吧。山下解釋半天,我才搞明白,原來昨天他答應下來,回去一想不對勁,依照日本相關法律,助動車和摩托車,不論排量大小,都是要駕駛許可的。我一個外國人,哪來的許可。

這樣的事,放在中國,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混過去的小事情。但在日本可沒人會擔待違法的風險,也不會鼓勵客人去做這樣的違法事情。這是民族性的不同,未必日本的嚴格就一定勝過了中國的人情,但現在,我就得因此更辛苦點了。

臨出發的時候,我請山下告訴四十分鍾後會開車來接我的陳果,今天我自由行動,不需要她的車了,昨天臨走時忘記對她說,請他代我道個歉。

“那您今天會在哪兒呢,如果她問起來的話。”“隨便看看,附近隨便看看。”我說。我覺得我的日語大有進步,果然硬著頭皮講是有用的,當然這也非常考驗對話者的領悟能力。

我騎著電動自行車上路了。在國內很少見到這樣的車,這種車會在低速時提供輔助電力,我騎得越快,輔助電力就越少,到每小時二十五公裏以上,電池就不供電了,全靠人腳踩。所以這個車雖然帶了個“電”字,但最高時速和普通自行車是一樣的,隻是騎起來輕鬆些而已。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浪江町,如果我照著地圖完全不騎錯的話,也得三十多公裏,一個多小時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