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吊唁午夢堂

第7章 吊唁午夢堂

院子不大,入了庭院,即看到滿院子裏都掛著白幡,堂屋裏滿是穿著白色喪衣祭奠的人,有人看見李致遠和葉小繁了,不久即有一五六十歲的老者神色悲痛的走了出來,想必就是葉小繁的爹爹了,見到葉小繁終於有了些許顏色,而葉小繁則已經哭著撲了過去。

“小繁,怎麽了?張伯和周嬸呢?你怎麽現在才回來?”葉紹袁輕聲安慰著懷中哭泣的小女兒,雖不知道女兒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想必是出事情了。

葉小繁抽泣著說:“爹爹,女兒差點就見不到您了!”

葉紹袁不禁大吃一驚,忙問女兒到底發生了何事。

葉小繁擦了擦眼淚,繼續說道:“女兒前日在平湖太姥姥家中接到爹爹你的傳信,說五哥病故,於是托爹爹您的關係和張伯、周嬸搭乘官船準備立刻歸家奔喪,誰知在運河途中竟遇到亂匪埋伏打劫,那些匪徒無惡不作,殺人放火,搶劫財貨女子,女兒當時也差點險遭不測!”

葉小繁將目光轉向李致遠,繼續道:“幸得這位李公子從匪徒手中救下女兒,並帶著女兒跳船逃生,至於張伯周嬸……匪徒如此凶殘,後又喪心病狂的燒毀船隻,他們二老怕是難以幸免了,唉......”

“逃生途中,李公子被亂匪射中一箭,女兒也扭傷了腳,後來我們好不容易一路南逃到了盛澤,在盛澤看大夫並休息耽擱了一天,所以今早李公子才送我返家,不知是否誤了五哥出殯的時間?”

葉紹袁又是後怕心痛又是慶幸,十一年前最愛的兩個的女兒相繼夭折病亡,愛妻也在三年後哀傷過度而逝世,這幾年他的幾個兒子又因為科舉屢遭挫折,以致心情抑鬱,竟相繼病故。

前幾日,自幼最為聰穎的五子也是因此而去,他已經悲傷到多次吐血,二女兒早已經出嫁,身邊就剩下這個最小的女兒了,若是再聽聞小女兒陷於亂匪、遇害身亡,他真的就要撐不住了,還好上蒼保佑,小女兒幸運的遇到了救星,終於逃得一命。

葉紹袁放開女兒,趕緊走向李致遠,對著他深深一揖,滿懷感激地說道:“多謝李公子大恩大德,在危難之時救下小女,老朽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報答這份恩情,李公子若有任何差遣,隻要老朽能辦得到,定當竭盡所能以報公子救命之恩。”

李致遠趕緊回禮,學著人家的樣子來了個更加謙卑恭敬的一揖,小心而又局促地說道:“豈敢豈敢,伯父實在是嚴重了,晚生也是不忍小姐命喪賊手,這才盡力施救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晚生隻恨自己無用,亂匪太過凶殘,不能多救幾人啊!”

他哪敢讓認定的嶽父大人如此禮遇啊,隻得盡力表明自己不求回報,隻為救人,雖說他確實還打著人家女兒的主意,可這又不好現在說出口,總不能說您可以把女兒嫁給我來報答吧…..

葉小繁看著他們互相禮讓,一個感激,一個推辭,覺得有些怪異,趕緊說道:“爹爹,你先別謝他了,我們先進去拜祭五哥吧!”

葉紹袁覺得女兒有些慢待恩人,正要出言嗬斥,李致遠趕緊接過話附和道:“葉小姐說的對,逝者為大,正事要緊,其他事情容後再說。”

葉紹袁雖覺有些怪異,但是也點頭表示同意,遂帶著二人前往靈堂。

葉小繁還沒走進靈堂,就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五哥世儋隻大她兩歲,平素對她也是極好的,沒想到隻是短短半月不見,竟然已經天人永隔。

李致遠見靈堂內有多位身著白色喪服神色悲愴的男女,相必是葉小繁的兄姐弟弟,他不認識也不好隨意亂叫,就先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家屬們雖不認識他,但見父親對他甚為禮遇,也都向他回禮。

這時葉小繁已經換過了喪服,跪坐在靈堂前,失聲痛哭起來,李致遠被這氣氛感染,也是覺得心頭酸澀,自己的父母親人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裏,是死是活,肯定是到處在尋找自己,他們是絕對找不到任何消息了的,想必更為難過,頓時他的眼角也有些模糊了。

今天正是出殯下葬的日子,下午李致遠也跟著一起去了葉氏墳地,墳地又將會多出一座新墳,葉父看著這十來年逐漸增多的妻子兒女的墳墓,每座墓碑皆是他親手所立,這該是何等的悲痛欲絕啊。

墳地中蒼涼蕭瑟,偶有幾聲烏鴉的啼叫,秋風陣陣,吹亂了大家白色的喪服,吹涼了所有人的心,李致遠看著多次經曆喪子之痛的葉紹袁老淚縱橫,搖搖欲墜的樣子似乎再來一陣秋風就能將他推倒,身邊的兒子緊緊地扶住了他,李致遠也看著很不是滋味,想安慰卻又不知能說些什麽。

從墓地回來的時候,葉紹袁盡管心中悲痛,但還是堅持著親自領著李致遠返回,並對此時葉家招待不周表示抱歉,又感謝他救了葉小繁,還不辭辛苦送其歸家並祭拜其兄長。

李致遠覺得在人家家裏出了這種事情的情況下還惦記著人家的女兒有些羞愧,一再表示真的不需要感謝他,“伯父,您真的不用感謝我,能救令千金是一種緣分,也是我的榮幸。”

葉紹袁聞言一愣,瞥了一眼正看著自己和李致遠的女兒葉小繁,若有所思。片刻之後又問道:“聽李公子口音似乎不是蘇州本地人?”

“晚生是湖廣荊州府人士,此次其實是路過蘇州吳江的,能救小姐實在是僥幸。”李致遠恭敬地答到。

“哦,那公子是在讀書還是來此地遊玩的?此行是要前往何方?”

對於自己的來曆、家庭情況、今後打算,李致遠早已經想好了一番說辭,鎮定自若道:“伯父,晚生姓李名致遠,草字澹泊,您直呼我名字即可。”

“不瞞伯父,晚生在崇禎十五年壬午科的湖廣鄉試中僥幸中舉,奈何卻在今年的春闈會試中名落孫山。在京師時聽聞武昌已被賊軍張獻忠所部攻占,湖廣多地淪入賊手,路上兵荒馬亂的,晚生不敢貿然回鄉,況且在下的父母幾年之前都已經亡故了,如今孑然一身,於是就決定先來江南遊玩一番,再決定去留。”

“在杭州時聽聞時局越發惡化,督師孫傳庭擁兵十萬出關,與李自成於河南對峙,大戰一觸即發。晚生推測結果恐不容樂觀,料想不需多久即可聽聞戰果傳來。”

“如今既然天下不寧,國家危難,晚生也實在不想再繼續埋頭苦讀做個無所事事的書生了,故打算乘船從杭州前往金陵,去南京吏部掛名報備,看能否先謀個一官半職,也好報效國家,誰知在吳江附近竟遇到亂匪埋伏搶劫殺人,碰巧救了令千金。”

聽過李致遠的經曆和想法,葉紹袁覺得此子的思想、行事風格頗有些奇特,對他的心胸和抱負也很是讚賞,又想到自家情況,感歎道:“澹泊,老朽聽你此番言論足見你心胸開闊,既不強求於科舉應試,天下危難之時又不忘報效國家,唉,若是老朽的幾個兒子也能看開點,或許也不至於相繼抑鬱而終。”

“你能對朝政局勢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想必也是心懷抱負誌向遠大之人,或許有朝一日真能成就一番事業,老朽是不行了,近年來親人子女相繼病亡夭折,身體也是每況愈下,如今歸隱田園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或許也沒幾年好活了,離開這塵世對老朽而言其實也是一種解脫。”

接著話題一轉,葉紹袁繼續道:“不過你以舉人之身做官終究不是入仕的主流,吏部大挑時舉人大多很難補上職缺,若僥幸補上,或是微末小官,或是外放偏遠貧窮之地,且今後升遷艱難。”

“若是天下承平之時,老朽是斷不讚成此舉的,但如今天下暴民亂軍四起,關外建州韃虜頻頻南下扣關劫掠,荼毒北疆,我大明已是內憂外困,隱有大亂之兆,大亂之時亦是建功立業之時,你此舉說不定也是一條明路。”

“這樣吧,若是朝中無人舉薦,你此行終究是太過艱難,老朽雖已經避世多年,但昔年好友還有不少在朝為官的,目前在南京任職的也有一些,待我修書一封,你拿著或許能有幾分作用。”

自古關係戶就有優勢,現在都落到這份田地了,裝清高是沒用的,能走後門的李致遠當然不會拒絕了,當即謝過了葉紹袁的幫助。

隨葉紹袁回到了葉氏家宅午夢堂,進入庭院,即可見一株臘梅十分醒目的挺立在庭院正中央,院子四周有一些青竹,幾株芭蕉。葉家庭院是此時典型的江南鄉間宅院,午夢堂其實也隻是一間麵積不大、陳設簡樸、站立在明朝末年的江南風景中的鄉間堂屋,黑瓦白牆,方磚木窗,牆有點斑駁,窗有點漏風,雖非華屋高堂,但也翰墨飄香。

二人駐足於臘梅樹前,葉紹袁一臉悲傷孤寂,手指臘梅道:“此即吾季女瓊章生前親手所植,這株臘梅根部,圍著的是形態奇異的太湖石,正是當年從“湖水為涸”的汾湖中取載而歸的,遙想當年,瓊章還專門作了《汾湖石記》來記載湖石的來曆,如今臘梅依舊亭亭玉立、枝葉繁茂,湖石仍在,可瓊章已經仙去十一年矣。”

李致遠聽葉小繁說起過,瓊章即是她三姐葉小鸞的小字,遠近聞名的才女,眾人公認的天姿絕世,心性高遠,超逸脫俗,雖處閨閣,卻是一身仙氣,通禪理,才華卓異,這在李致遠看來,她就是一個典型的天才少女,再加上她在出嫁之前五日亡故以及她身上種種不可解的異像,更加勾起了李致遠的“仙女情結”,對其更為好奇。

李致遠:“伯父不必太過傷懷,既是仙去,那想必她現在已是在仙境中了吧,仙女總是不能長留塵世的,以免沾染人間的濁氣。”

葉紹袁點點頭道:“是啊,婚姻並非瓊章所向往的生活,她認為婚姻會使她的人生理想完全破滅,她向往的是默然獨處,心遊太玄的生活,身為女子,她沒有自由也沒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誌生活,麵對夫家的催婚,即將到來的婚姻對她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她才急於離開凡間,她這些思想皆產生於家族中姊妹不幸的婚姻,例如她大姐極度不幸的婚姻就給了瓊章很大的影響,也許正是這種不自由的婚姻才讓老朽兩個女兒皆早夭吧。”

葉紹袁沉浸在對女兒的回憶之中,露出了深深的悔意,突然,他轉過頭,盯著李致遠,道:“澹泊,你覺得是不是我害了她們啊?”

李致遠一愣,這當然不能隻怪他啊,想了想說道:“這不是哪一個人的錯,這個世界本身就對女子不公平,男子尚且不得自由,何況女子?況且一個人很難超脫他所處的時代,這是所有人的不幸。”

葉紹袁細細品味了李致遠的話,說道:“澹泊,你的性情和見識真是殊為清奇啊,老朽還從未見過年輕人中如你這般看法的。”突然,葉紹袁目光炯炯地盯著李致遠,問道:“那你覺得老朽小女兒千纓怎麽樣?”

李致遠心頭一震,躊躇起來,他這是什麽意思,是察覺了什麽還是在試探我?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李致遠試探著說道:“令千金稟絕世姿容,賦靈慧之才,才貌雙絕,且品性高雅,待人和善,是萬中無一的好女子。”

葉紹袁聽完隻是點了點頭,並沒有什麽表示,這讓李致遠不禁心中忐忑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澹泊,老朽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不便陪同你了,你舟車勞頓送千纓歸家,又勞煩你參與小子葬禮,想必也是累了,不如由老朽四子世侗帶你去客房休息如何?你們年齡相仿說話方便,若有事情,也好直接吩咐於他,不必拘束。”葉紹袁也沒有再追究這個問題,叫過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吩咐了一番就告辭離開了。

葉小繁的這位四哥看起來也是一副書生氣,身材高瘦,略顯文弱,聽完他父親的吩咐之後,先是對李致遠拱手作揖,待李致遠也慌忙還禮之後,這才彬彬有禮的對李致遠說道:“在下葉世侗,草字開期,是小妹千纓的四兄,剛才就聽千纓說起多虧公子相救才撿回一命,家中兄弟都十分感激公子的恩德,”說著又是對著李致遠深深一揖。

李致遠隻覺得明朝的禮數真是太麻煩了,但既然是大舅哥,也就不得不趕緊推辭還禮道:“在下也是碰巧救得令妹的,萬不敢受此大禮,開期兄直接稱呼在下名字就好,在下名致遠,草字澹泊,出生於天啟二年,應該略小於開期兄的。”

葉世侗點頭道:“那我癡長了你兩歲,就叫你一聲澹泊賢弟了,父親剛才囑咐我帶你去客房休息,不知澹泊意下如何?”

李致遠雖然不覺得累,但還是在房裏說話比較方便,遂點頭表示同意,由葉世侗在前麵帶路,兩人往後邊客房而去。

一路上為李致遠介紹現在家中情況,李致遠則是旁敲側擊,打探葉小繁的情況,自從她回到家裏之後,他們就基本上沒說上幾句話了,出殯之時也隻遠遠地望著,回來之後葉小繁就回了她的閨房,古代真的不好和閨中少女勾搭啊,因為根本是連見麵的機會都幾乎沒有的,要不是這次因緣際會救了葉小繁,他們絕不可能相識。

果然是同齡人好說話,一來二去兩人就混熟了,葉世侗送李致遠到了客房就被他拉住說話,沒說幾句,也就基本明白李致遠的心思了。

“澹泊可是看上小妹千纓了,我剛才和她說話,談及你時她明顯有些不自然,我就想到八成是對你有意了。”

李致遠一拍大腿,有些激動地說:“是啊是啊,開期兄,我就跟你說實話,我向來是喜歡直來直去的,真的不太習慣禮讓來禮讓去的,其實我們已經是兩情相悅了,但是恰逢貴府中遭受不幸,我實在不好意思提及此事啊,不知開期兄覺得怎樣?”

葉世侗笑笑,說道:“不妨事的,如今家中隻剩下小妹未出嫁了,小妹今年年方十七,家中也在考慮她的婚事了。”

“想必賢弟也知道,家中二位姐姐的早逝都或多或少的和婚姻有關,其實和親友聯姻本是長輩們的一番好意,哪隻竟會如此不幸。”

“大姐七年婚姻有名無實,心中極度傷心愁苦,三姐耳濡目染之下對這種婚姻也是憂心恐懼,夫家催婚之下竟然一病而亡,連帶三姐也一起撒手人寰,家父因此非常悔恨自責,對小妹的婚事也是頭痛,再不敢貿然定親了。”

“如今你們有這番奇遇,也許真是上天賜下的一段美好姻緣,隻是……”

見葉世侗有些吞吐,李致遠趕忙追問:“隻是什麽?!”

“你也知道,千纓是沒什麽機會見到陌生男子的,你可能就是他見到的為數不多的男子,你們相處也很短暫,其實她對你也未必是有多了解,而且我們家中的親人對你也不了解,總不如那些世交知根知底的,我們就怕是小妹一時衝動將來後悔,希望澹泊賢弟理解我們做兄長的心情,如有冒犯,還望多多包涵。”說完又是對李致遠一揖。

李致遠心想,這不就是說葉小繁沒見過男人容易被勾搭麽?但想想還確實就是這麽個事,這個時代書香門第的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整天躲在閨房裏描紅刺繡,吟詩作對,除了父兄長輩,還真的沒見過什麽男人,哪能跟後世身經百戰的少女們比。一個從未見過男人的青春少女,第一次見到個稍微順眼點的對她好的男人,還真是很容易就給勾去了。

李致遠先是表示理解,然後一臉嚴肅地說道:“開期兄,我跟令妹雖然說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卻是同生共死過的,時間上雖然短暫,但我們心裏經曆的過程可不短暫,絕不是一時衝動,而且我也絕不會辜負令妹的。”接著李致遠又是一陣賭咒發誓雲雲。

葉世侗有些好笑地說道:“那既然如此,我相信澹泊賢弟,此事我會跟家父說的,你不必擔心,雖說五弟新喪,但隻要父親同意,可以先定親,婚事容後再辦。”

李致遠很是欣喜,沒想到這個大舅哥這麽開明,對他深深一拜,鄭重地說道:“那就多謝開期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