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怎麽樣,這地方和太平間相比,沒什麽兩樣吧?”黃靜風不無得意地說。

段石碑走到鐵架子邊,翻起那堆書來:《鬼吹燈》、《盜墓筆記》什麽的,而其中翻得最爛的,竟是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插圖本《愛倫·坡短篇小說集》。他有點驚訝,拿在手中朝黃靜風晃了晃:“你怎麽還看這個?”

正在給他倒水的黃靜風抬起頭來:“咋了?我為啥不能看?”

段石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措辭,雖然愛倫·坡的小說中也充滿了恐怖和懸疑的元素,但畢竟屬於文學名著,閱讀起來需要相當的鑒賞力,絕對不是通俗小說那麽更適宜現代人的口味,好像一個人把可口可樂和藍山咖啡一起端到台麵上,顏色相仿,但格調的差異未免太大了一些。他琢磨了半天,才說:“愛倫·坡的小說段落長,文字拗口,故事麽講得又有點囉嗦,我以為你不會喜歡看這種書。”

“是麽?”黃靜風把水端給他,“我覺得還好啊,論起死亡的內容,沒有誰比愛倫·坡寫得更好了。”

“這倒是。”段石碑接過水來啜了一口,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好吧,下麵我們開始上第一堂文化課,題目就叫《斷死師的曆史》。”

“咱能直接講點有用的麽?”黃靜風一屁股坐在床上,“我最怕什麽事兒都從秦始皇開始講了。”

“不會的,這次我從周王朝給你講。”段石碑安慰他道,“上一次我和你說過,斷死師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最隱秘的職業,在《黃帝內經》中,黃帝與岐伯的一問一答,奠定了這個職業的全部基礎。但事實上,斷死師的前身不是中醫,而是星官——就是朝廷裏設置的觀察星象的官員,也叫欽天監。古人認為,日月星辰的運行周期、路線和位置,與地麵上人們的命運息息相關,所以,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可占吉凶之象。早在《周禮》一書中,就有記載,說一個叫保章氏的星官記錄星辰日月的變動,‘以觀天下之遷’,當然這個保章氏隻給周王室一家子服務。隨著春秋戰國時代天文學的發展,到了兩漢時代,用星辰來預言帝王將相的死亡,已經成了很平常的一件事:漢惠帝二年,星官奏報:東北方向發生了‘天裂,寬十多丈,長二十多丈,’不久就發生了周勃誅滅呂氏集團的政變。再比如漢景帝三年,星官奏報:北方的天空中出現長十餘丈的紅色人形,不久就爆發了‘七國之亂’……”

看著黃靜風眼神有點發呆,段石碑想了想,問道:“你該不會不知道‘七國之亂’吧?”

“我……知道,但又忘記了。”黃靜風有點不好意思。

“這個……漢武帝你總知道吧?漢武帝他爹就是漢景帝,漢景帝有七個叔叔或叔伯兄弟起兵造反,後來被鎮壓下去了,就是所謂的‘七國之亂’。”段石碑說,“在星象學中,最重要的是看兩個星球的變化:一個是木星,木星又叫‘歲星’,11.86年行一周天,古人取約數為12年,以其位置來紀年,視其進退左右以占妖祥;另一個是太陽,每朝每代的皇帝都是被吹噓為‘授命於天’的天子,所以‘日蝕則帝危’。除此之外,大概你也聽說過,天上每一顆星,都對應著地上的每一個人,越是大人物,遇到病危的時候,越有明顯的星象示警,比如霍去病病重,漢武帝聽星官報告一顆巨大的流星墜入長安城,便知道自己的愛將恐遭不測;諸葛亮死之前,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動,投入蜀國的軍營,也是一種征兆……不過,一來這種占星術的精準度不夠高,二來適用人群太狹窄,除了帝王將相,惠及不到百姓,所以到了漢朝末年,隨著一位具有開拓意義的巨人橫空出世,一種嶄新的斷死方式逐漸形成,這個巨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華佗!”

段石碑喝了口水,接著說:“你應該學過《扁鵲見蔡桓公》這篇課文吧?戰國時期的神醫扁鵲,發現那個諱疾忌醫的蔡桓公病入骨髓的時候,立刻逃到秦國去,因為他斷定蔡桓公命不久矣,果然,蔡桓公隻活了五天就一命嗚呼。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這段史料,這大概是有據可查的第一個由醫生做出的斷死案例。從扁鵲開始,醫生們已經開始承擔起一部分斷死師的職責。古人比咱們活得要豁達,生死之事看得很開。生了病,請醫生診治,醫生發現病情太重,已經醫藥罔效,就會盡可能把患者‘走’的準確日子告訴家屬,好讓家屬提前安排後事,而患者可以走得順順利利,了無牽掛,也算是功德一件。在這方麵,華佗以斷死精準而天下聞名——”

“真的麽?”黃靜風有點不相信的樣子,“我隻聽說他救人很厲害,沒聽說過他還能斷死啊?”

“聽說?你聽誰說的?大概又是古裝電視劇裏的胡扯吧?要不就是那些打著祖宗的幌子騙人的偽中醫的吹噓?”段石碑有點生氣地說,“華佗的事跡被記載在《三國誌·魏誌》中的‘方伎傳’裏麵,一共記載了他的十六條醫案,其中有六條是斷死而不是救命,你聽說過這個麽?!”

黃靜風大搖其頭:“我還真沒聽說過,估計也很少有人聽說過。”

段石碑聽出他話裏還有三分懷疑,索性站起身背誦了起來:“縣吏尹世苦四支煩,口中乾,不欲聞人聲,小便不利。佗曰:‘試作熱食,得汗則愈;不汗,後三日死。’即作熱食而不汗出,佗曰:‘藏氣已絕於內,當啼泣而絕。’果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縣吏四肢煩躁,口幹,聽不得人聲,排不出小便,華佗說讓他吃點熱的東西,吃完出汗就會沒事,不出汗三天後就會死,結果那縣吏吃完熱食沒出汗,果然三天後就死了。”

他接著背道:“督郵徐毅得病,佗往省之。毅謂佗曰:‘昨使醫曹吏劉租針胃管訖,便苦欬嗽,欲臥不安。’佗曰:‘刺不得胃管,誤中肝也,食當日減,五日不救。’遂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姓徐的督郵得病,華佗來探望他,徐督郵說昨天一個醫生用針灸紮我胃管,可是不但沒覺得病情好轉,反而咳嗽得坐臥不安。華佗說看你這樣子那一針紮錯了,誤中肝髒,如果你每天的飯量都減少,五天之後你就會死。結果又被他說中了。”

他又背道:“故督郵頓子獻得病已差,詣佗視脈,曰:‘尚虛,未得複,勿為勞事,禦內即死。臨死,當吐舌數寸。’其妻聞其病除,從百餘裏來省之,止宿交接,中間三日發病,一如佗言——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督郵病愈之後,請華佗來把脈,華佗說你身子還虛,千萬別進行**,不然會吐舌數寸而死,結果這督郵的老婆聽說他病愈了,從百裏之外來看他,晚上兩口子親熱一番,過了三天,那督郵果然暴斃,舌頭吐出好幾寸長……”

想起那些上吊而死,送來太平間的屍體,一個個也是吐著長長的舌頭,黃靜風心下不由得一寒,嘀咕道:“這哪裏是華佗,整個一個烏鴉嘴嘛!看來他的醫術也不怎麽樣,那麽多患者他都居然救不了,隻能看著人家死。”

“醫生治得了病,卻未必救得了命。命是什麽?是一個定數,大限到了,神仙也拆不掉奈何橋。”段石碑坐下來說,“其他的醫案我就不給你背了,總而言之,華佗是我國曆史上第一位成就斐然的斷死師,不過很可惜,他被曹操殺頭之前,將用一生心血著述的《青囊書》送給一個牢頭,讓他傳給後人,那牢頭膽小怕事不敢收,氣得華佗將《青囊書》一把火燒了,我相信裏麵除了記載著很多醫術以外,一定還有不少斷死的秘訣……他倒是有幾個徒弟:樊阿、吳普、李當之等人,但隻學習了他的醫術,卻於斷死之術並不擅長,結果導致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大約有幾百年吧,竟沒有一位像模像樣的斷死師出現……”

段石碑歎了口氣,繼續說道:“直到唐朝初年,一切才有所改觀。當時,星象學的發展已經接近頂峰,有兩位重要的人物登上了曆史舞台,一個叫袁天罡,一個叫李淳風,他們倆合作寫了一本赫赫有名的預言集《推背圖》,將後來曆史上的很多大事都準確地預測出來,包括武後篡權、安史之亂、太平天國什麽的……不過,他們做的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將命理學推向高峰,成為斷人生死的重要根據。你算過命麽?沒有的話,至少也知道生辰八字吧?古人以幹支紀年月日時,每個人出生都有四個天幹和四個地支,這就是所謂的‘八字’,根據八字能推排出每個人相對應的星宿和神煞的位置,從而推斷其人的命運。你看,星象學肯定了這樣一件事:每個大人物的命運都和日月星辰相關;命理學肯定了另外一件事:每個普通人的命運都和出生時間相關。簡簡單單地掐指算一算八字,竟能算出人這一聲的運數,你說神奇不神奇?”

“確實很神奇……聽你講得這麽頭頭是道,一定很懂八字嘍?你能不能給我算算命?”黃靜風插嘴道。

“先上課!”段石碑瞪了他一眼,接著說道:“從唐初到開元年間,整個中國逐漸攀登到了封建社會發展史上的最高峰,無論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都可謂煌煌燦燦,安史之亂雖然‘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但權貴們依舊醉生夢死,百姓們熱衷於鬥雞走馬,然而,一位偉大的智者卻在這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繁華世景中,看到了潛伏著的重大危機,他意識到:由於封建統治的空前腐敗、藩鎮割據的毒瘤無法鏟除,不久的將來,國家必將走向大崩盤的悲劇。到了那個戰亂四起、人人自危、千裏蕭條、白骨露野的時候,人們將不再專注於生前能有多少享樂,而會關注起自己死亡的時間和方式,於是,在這位智者的不斷努力下,星象學、命理學和中醫的診斷術結合起來,開創了一個精確斷死的新時代——這個人就是被所有斷死師視為一代宗師的李虛中!”

不知被這番話觸碰到了哪根神經,黃靜風聽得坐直了背脊。

“李虛中是河北大名人,家裏一共有六個孩子,他是最小的一個。從小他就聰明好學,尤其喜歡研究陰陽五行的學說。貞元十一年,他考上了進士,從此在仕途上一帆風順,那時他隻有35歲,但是已經擁有了驚人的才能,‘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幹,相生勝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壽夭,百不失一二’——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他隻要了解了一個人出生的時刻,就可以推斷出這人死亡的年頭,一百次斷死都不會錯一次,非常的了不起。很多人想和他學習,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總學不到真本領,欽天監的那幫星官們對他嫉恨得要死,為了避禍,他申請到河南、劍南等地,當了許多年的外放官員。也就是在遠離京城的那些年裏,他了解到了底層民眾的疾苦:關中大旱,餓殍遍野,貪官汙吏還要征苛捐雜稅,從累累白骨上榨油;藩鎮割據,凶如虎狼的官兵們經常夜襲村莊,割下上千個平民百姓的頭顱,虛報戰功,向朝廷討要封賞……李虛中屢次上奏朝廷,檢舉貪官,卻都石沉大海,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中國曆史上極富戲劇性的一次改革發生了,那就是‘永貞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