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唉!這事兒說來話長,一時也沒辦法和你講太清楚。”

葉子雙臂抱著並攏的小腿,安靜地把下巴支在了膝蓋上。高翔看著葉子有點兒落寞的神情,心裏就不自覺地湧動起柔軟的情愫,“簡單說吧,雖然她脾氣好,漂亮,還特別討人喜歡,可無論怎麽樣,我媽也不能同意讓我和一隻貓結婚。”

“你說什麽?一隻貓?什麽貓?”葉子瞪大了漆黑的眼睛。高翔覺得那雙漆黑的眼睛總是盈動著月光一樣的流波,讓他忍不住想去撫摸。

“女朋友啊,我媽養的貓,純種波斯,漂亮得不行,我叫她女朋友。”

“討厭!”葉子重又快活起來,“我是問真的女朋友。”

“那沒有。起碼正式的沒有。”

“這叫怎麽說?沒有正式的,就是有非正式的嘍?”

“怎麽說呢?”高翔收斂了開朗、明快、詼諧的語氣。他的眼睛隨著小溪奔跑,落人了悠長的時光隧道……一個溫暖的夏日,開啟一隻盒子,沉睡其中的記憶,開始從寂靜中蘇醒。

“那會兒我們讀高中。她坐在我的前排,你不能用漂亮來形容她,她有著戴望舒所說的‘太息般的眼光’。人很安靜,一直很安靜,安靜得甚至有些清冷。一個人躲在牆角,不愛說話,悄悄地,像……一株茉莉。”

“沒有什麽季節,在日裏在夜裏,時時開著小朵的、清香的蓓蕾。想你,好像也沒有什麽分別,在日裏在夜裏,在每一個,恍惚的刹那間。”葉子輕輕吟哦出席慕容的詩。

“對。就是那樣,純白的,小小的,清香的,寂靜的……”高翔的眼睛看向天空,“淨白如水,雲淡風輕。”

“這樣的女孩注定要開在人的心裏,而不是眼睛裏。”

高翔看了葉子一會兒,繼續說,“也許是因為家境不好,讓她過早體察了世事的艱難吧。她從來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張揚,也很少和別人交往,總是一個人靜靜地來,靜靜地上課,再靜靜地離開。中午帶的飯菜好像一年到頭隻有饅頭和白菜。我也不知道我們怎麽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兒發生。隻是很自然地就彼此接納了對方。她從來不肯接受別人的幫助或饋贈,也許她把那些看成是對她的施舍吧,但她從來不拒絕我的幫助。我們知道彼此的需要,甚至不需要言語,有時候好像就是一個人。葉子,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和某個人,有不分彼此的感覺。”

“有吧,也許。我說不好,但我相信這世上的每一顆心都不是孤單存在的,一定有另外一顆與之相通,這樣的兩顆心,不管距離多遠,總會被一根無形的線牢牢牽係,一旦相遇,它們就會彼此重疊,彼此融合。”

“嗯,我們好像就是那樣。她媽媽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需要花費大量的醫藥費,家裏就靠她父親很微薄的收人支撐。挺小的年紀,她就已經懂得了隱忍和放棄,她要照顧家,照顧爸爸和媽媽。家庭環境影響了她的學習,高考的時候,她離專科線就差兩分,如果經濟條件允許,是可以自費上大學的,可她不行。看著她寂靜而又落寞地從教室裏走出去,我特別難受,就好像心被一下子掏空了,有說不出的失落和沮喪。我想安慰她,但她笑笑走開了。第一次,她將我也排斥在她的思想之外。我的壞情緒自然逃不出父母的眼睛,他們問,我也沒隱瞞,把她的情況跟他們說了,隻當是閑聊。沒想到兩天後他們告訴我可以資助她上大學。我高興極了,立刻跑去告訴她。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她堅決不接受。無論我怎麽說,她就是不接受。最後她哭了,她說高翔,你希望以後再也見不到我嗎?我不明白為什麽接受了資助她就不能再見我。是太多金錢傷害了她的自尊嗎?我被嚇到了,退縮了。現在想起來,那時真是孩子氣,如果好好考慮她的未來,我是應該堅持的。”

“哪怕她不肯再見你?”

“對,哪怕她不肯再見我。事實上她沒有接受我們的資助,仍然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發生了什麽事?”

高翔沉思著搖頭,繼續說:“我走那天,她沒來車站送我。可我一到學校,就接到了她的信,信是三天前寄出的,那時我還沒離開X市。她不肯送我卻給我寫了信。信很短,她說:

“高翔,我會去送你,隻是不會讓你看到我。告別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應該屬於愛你的爸爸媽媽,他們有太多太多的叮囑需要你用心記住。而我,會躲在高高的石柱後目送你登上遠行的列車。並把所有最真誠的祝福悄悄地係在沿途的每一處風景裏,路過的時候,你會看到它們,聽到它們。

“她說:

“你說,梔子花有心事嗎?它們一定有的,不然怎麽會飄落成白色詩歌。

“她說:

“樹和花要在一起,必得放棄一部分自己,花放棄一些陽光,樹放棄一直向上的理想。

“她說:

“路過一個美麗的窗台,盛放初秋的美麗和淡然,其實出口本不必太大,可以吐露心意就好,恰如其分就好。

“她說:

“春風催綠青條,秋又摘走了金色的翅膀,是落葉的歎息吧,橫飛在黃昏斜日的清冷裏。

“她說:

“簷前的秋雨跌落在台階上,有空遠的寧靜和哀傷,帶著雲朵的遐思,天外或有她寥落的神情。夜深,忽然,心意清寒……

“偶爾她會填詞:

“滿庭芳·試問秋聲

“雲掩清蟾,雨催凋葉,小園涼颶寒侵。

“粉英零落,塵瘞了無尋。

“試問秋聲幾語,空岑寂、欲笑還顰。

“將身起,羅衫輕卷,無意理弦琴。

“沉吟,銷凝久,愁眉不展,悵惘風臨。

“歎絹上啼痕,點點悲音。

“回首幾多舊事,折瘦骨、碎罷冰心。

“關情處,相思一寸,殘枕到如今。”

“她常常寫這樣沒有頭沒有尾的信。簡直不能說是信,更像是在和我聊天或者隻是她的自語。一段、一句,有時候隻是一個詞匯。而我,居然每天都在急切地等待它們的到來。有時一天一封,有時一天能收到好幾封這樣的信。是不是青春特別容易沉浸在這樣恍惚的瞬間裏呢?”高翔似乎是在自問。

“這樣,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我歸心似箭,連夜乘車返家。而我的背包裏,除了她的信幾乎什麽都沒裝。我不能把它們留在學校,我不放心,我擔心假期結束返回學校時,它們會不翼而飛。到家後,我放下背包就往她家跑。整整一個假期,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見麵,因為白天她要上班。她從來不提她的工作,我也不問,生活的粗糲和尖刻似乎離我還遠。整個冬天,白天我給人修自行車,晚上就去她家門前的老槐樹下等她,我把修自行車掙來的錢交給她。她接受了那些錢,她摸著那些零散得不能再零散的錢說,我一輩子都不會把它們花出去,因為上麵留有你的體溫。我們是不是很傻?”

“她是懂得珍惜的女孩。很多人隻有失去了,才能體會擁有的幸福。而她,在擁有的開端就已經深深懂得了珍惜。她的情感纖細柔美,像是一個詩人。”

“不是像,當時我感覺她就是一個詩人。她的父母對我很好,她媽媽身體不好,還半靠在床上指導我們調肉餡、和麵。我經常會出洋相,大家都很快樂。準備工作做完了,她媽媽就讓我們兩個出去玩,剩下他們老兩口,一個擀皮兒,一個包餃子。我們經常哪兒都不去,隻是靠在她家門前的老槐樹下,一人一邊,背對著背說話。我跟她聊修自行車的各種見聞,她聽著像快樂的孩子。天很冷,可我們好像從來不覺得。餃子熟了,我們就跑回屋去吃,特別好吃。從那以後,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餃子。”高翔停下來,完全沉浸在了回憶裏。

“後來呢?”葉子小聲問。

“哦,看我,想出神了。假期結束,我返回了學校,每天都能讀到她的來信。然後,突然有一天收不到她的信了。我寄出去的信也都被退了回來,說是查無此人。那段時間我心急如焚,但刑警學院的校規是很嚴格的,除了節假日不能擅自離校。沒辦法,我一直等到暑假,還是買的夜車票,一到家就往她家跑,大雜院還在,老槐樹還在,她住的房子卻上了鎖。聽人說他的父親得心梗去世了,沒人知道她和她母親的去向。我這才想起我甚至不知道她工作的地方。我順著一條巷子挨門挨戶地敲,我從那些開門人的眼睛裏看見一個快要瘋了的人。後來,大雜院的一個奶奶告訴我她是頂了她爸爸的位置在工廠當了女工。我立馬跑到那個工廠,工廠的人說她已經辭職離開了。我每天在大街上逛,毫無目的地逛,從早到晚。總是希望能碰到她。可她像空氣一樣,徹底消失了。”

“你是這樣深地愛著她。”葉子眼睛裏噙滿淚水。

“是嗎?”高翔似乎並不是在問葉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我們幾乎連手都沒有拉過。時間一天天過去,沒有她的消息,她卻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突然收到她的來信,她說:今晚的月亮很好,就在剛才,我看到它透過紗窗,把柔軟的月光鋪灑在我身上。人生總有很多無奈的錯過,比如輕風,比如冬日的飛雪,比如很好的月光,可以聆聽,可以窺看,可以欣賞,卻無法擁有,注定錯過。好在,我們還能在寂靜的深夜,撫觸它如水的痕跡。現在,我的心很寧靜,很幸福,因為身旁熟睡著我可愛的女兒。快樂地生活,高翔,總有一天你會擁有自己的月亮,而不是一晃而過的月光。就這樣,還是沒頭沒尾。之後就再也沒有一點兒音信。”

思念融落在沉默裏,隨流雲飄向天涯。

“回來後,沒有查找過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