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工作後是有條件查找她的下落的。但是為什麽要查找呢?她已經結婚,有了可愛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愛人、家庭和幸福。這些都是我願意看到、願意接受的,隻要她幸福,在哪兒,和誰在一起其實並不重要。”

“可你,並沒有真正放下她,或者說沒有真正放下你自己,不是嗎?”

“可能你說對了。這些年,我確實見過不少女孩子,漂亮的、溫柔的、聰明的,什麽樣的都有。每次見麵她都會坐在那兒,坐在我和陌生女孩之間,我沒法談戀愛,跟誰都不行。”高翔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很沉悶的故事吧?你看,光說我了,我是不是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葉子沒說話,扭開頭,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

“好了,都過去了。”高翔用手搔了搔濃密的黑發,恢複了一貫的明朗,“我已經把自個兒連骨頭帶皮剖拆給你看了。現在,談談你?”

“我有什麽好談?”

“你知道嗎,葉子,其實你和她很像,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發現了。我不是說容貌,是神態。”

“哦?我也是一株茉莉?”

“不,不是。葉子,你們在神情態度上很相似,卻又有根本的不同。她,從裏到外都是纖柔、脆弱的。而你,外表纖弱,骨頭裏卻有沙棘的品格。”

“沙棘?”

“對,生長過兩億年的精靈。堅定沉著,不屈不撓。無論是在沙漠、高寒地帶還是在砒砂岩經年風化的粗糲裏都可以紮根繁衍,萌蘖蓬勃,然後結出清透的果實。你讓人放心,和你在一起,別人的心也會堅強起來。”

“嗬,你從哪裏知道我堅定沉著的?”

“從看見你抓小偷啊。好家夥,一個小姑娘,當街抓小偷,那麽勇敢,那麽堅定。別跟我說這麽出色的女孩沒有人追求,起碼我在身後那群大男孩子中看到了一個。我猜你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女孩。怎麽樣,要不偷偷透露一點兒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葉子慢慢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有太陽普照過的溫度撫摸她的脊背。她拔起一棵夏枯草,輕輕銜在嘴裏,小小的紫花就綻放在唇邊。清涼的草香鑽人體內,抵達肺葉,停止生長的種子,已在那裏久無聲息。此刻,它悄悄地破土而出,新鮮的葉片一點點兒膨脹,帶著蒼綠的記憶延展、鋪蔓……

夏日的清晨,他在她臥室的後窗外學雲雀的嗚叫。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換好衣衫,毛躁地攏一把頭發,用淡紫色的發帶匆匆束起它們的清香。散碎的發絲,在她換鞋的時候重又簌簌滑落回耳邊,柔軟地貼附著她白淨的麵頰。她悄悄推開門,擠出瘦小單薄的身體,門鎖在身後發出“哢吧”一聲輕響。庭院裏的月季花靜靜開放,她用透明如水的眼睛拂過它們的美麗和芬芳,一蹦一跳衝出院落。門外,靦腆的少年正佇立在晨曦的微茫裏,微笑著等待他的女孩。

他們一前一後,沿著悠長的小路奔跑。路旁的野蘭花在綠色的海洋裏翻卷紫色的浪花。蔥蘢茂盛的橘子樹嘩嘩作響。細碎的笑聲濺落在野花和橘子樹上,清新的空氣裏添加了淡淡的甜香。

他們奔跑,奔跑,奔跑。跑累了,停下來,麵對麵喘著粗氣。天邊,新日正在漸漸升騰,推開層層疊疊的雲幕,從雲朵的罅隙裏,投射出絢爛的朝霞。朝霞映紅了他們幹淨、興奮、帶著稚氣的麵龐,他們不說話,眼睛裏流動著清亮的光芒,彼此照耀。然後,他們把手交給對方,緊緊握在一起,十四歲的男孩,帶著他像露珠一樣的小女孩追尋著幻覺,跑進了樹林深處。

他們奔跑,腳下風聲呼嘯,闊大的羊齒植物的葉片輕輕劃裂他們**的肌膚,細密的刺痛,點燃了他們心底小小的火焰。葉片上巨大的露水飛濺起來,又驚落在地,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一直跑,一直跑,驀地,他們闖入一片開闊地,茂密的樹林被甩在身後。眼前,紛繁熱烈的花朵閃爍著綺麗的光彩。斑斕的、碩大的蝴蝶匯聚成五彩的雲團,在花海上飛舞、盤旋。兩個孩子都驚呆了,他們半張著嘴沉浸在夢一樣的幻境裏。一整天,他們蹲在花間辨識那些奇異而又陌生的花片。他們追逐翻飛的蝴蝶,隻是追逐,絕不捕捉,他們要和它們一起自由飛舞。他們躺在絢爛的花叢裏,聽風過的聲音,看大片大片的雲朵聚了又散。雲朵在湛藍天色的映襯下顯得驚心心動魄,近得觸手可及。這美輪美奐的奇異世界啊,讓他們沉醉其中,不識歸途。

回家的時候,他不得不把筋疲力盡的女孩背在肩上。她趴在他並不寬闊的後背上安然睡著了,她八歲。

陽光從斜刺裏射來,鋪灑在床上。葉子光滑細膩的肌膚在金色的日光下瑩然生輝。睜著朦朧的睡眼,一時間有點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睡得好嗎?”高翔坐在葉子旁邊,一直端詳著睡夢中的葉子。他的心底那層最柔軟的地方被葉子恬靜的模樣深深觸動。

“我,我睡著了?”葉子徹底從夢中醒來,像是問高翔,又像是自語。她本以為自己會因為在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男人麵前睡著了而不好意思,但是她沒有,很久很久都沒有過的踏實與安全讓她睡得格外甜美和安然。當她醒來的時候,睡夢中那個久違的親切的少年的身影似乎就浮在眼前。有好一會兒,葉子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呼吸著沁了草香的清潔空氣,安靜地迎視高翔明亮的、親切的、似曾相識的眼光,一句話都不說。

太陽的光線越來越暗,無數的飛鳥從遠處歸來,回到巢穴,嗚叫聲變得低回、零碎。如同奔忙了一天的人,在夕陽的餘暉中,撫摸自己酸疼的肢體,輕聲低語,也許是說給親人聽,也許並不是說給任何人,隻是一種需要,傾吐的需要。大山漸漸沉浸在休憩前的安謐裏。

下山的時候,大家都很安靜。懷著留戀,默默傾聽大山的呼吸。它那執掌萬物聲息的偉岸身軀經藏神意。它黃昏時分的呼吸凝重而沉著,豐厚而寧遠,深藏若虛,幽邃莫測。人類永遠沒有真正猜度它的能力,隻能仰視,隻需敬畏。

大山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錢勇說過的“讓我迷路吧”的話無從考證。他們下山的路的確是偏離了來時的方向。陡峭的崖壁凸伸出尖銳的棱角,山路變得崎嶇難行,兩側是斜度很大的山坡,讓人產生向下栽倒的幻覺。

所有的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女孩們不斷地需要男孩的幫扶,高翔和那些大男孩相比,更顯沉穩、幹練。他能令每顆忐忑的心都踏實地放回到胸腔。葉子一次次把手交付在高翔的手裏,每一次牽握,他都把她送抵到下一個安全的落腳點。而高翔心裏那份沉重的情感也在與葉子的每次牽握中變得不再沉重,他的心似乎從沉沉的夢境中醒來,真切地感受到了解脫和釋放。

走過一段險徑之後,意外突然發生了。袁媛在舒展腿腳的時候一腳踩空,她肥胖的身體失去了重心,倒下去。

高翔看到葉子的手在第一時間伸了出去,但是她太瘦弱了,根本拽不住袁媛。兩個人的手隻有瞬間的抓握,葉子就被帶倒在地上,而袁媛的身體則快速向山下倒去。高翔顧不得多想,他側身弓步,盡量保持身體的平衡,疾步向下,追趕著跌下山坡的袁媛。

袁媛嚇蒙了,她一路尖叫,身體完全失去控製,最後幹脆變成了翻滾,這使她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高翔眼看著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大聲喊“抓東西!抓東西!”袁媛聽明白了,她開始胡亂抓撓。斷草撕裂的聲音,碎石滾動的聲音,袁媛的高聲尖叫混雜在一起劃破了山林的寂靜,驚起草叢間的飛鳥。矮草和碎石無法阻止袁媛急速下行的身體,但斷斷續續的牽扯力明顯減緩了她身體下滑的速度。高翔一麵拚命追趕,一麵借助植物的莖葉調整身體的平衡,他憑借訓練有素的敏捷和控製力漸漸追上了袁媛。山體的坡度逐漸減緩,但高翔也清晰地聽到了山體下奔流的河水的聲音。就在袁媛馬上要翻離山體墜人河水的一刻,高翔飛身躍起,像一隻穩健的豹子衝向袁媛,在他倒伏到地麵上的一瞬間,牢牢抓住了袁媛伸向半空的手。

身後,一個白點正沿著山體向他們移動,像陽光裏飛翔的白鴿,勇敢而堅定。

市立中心醫院的急診科裏人聲嘈雜。葉子和錢勇幾個人焦急地等待在診室門外。二十分鍾後,診室的門“呼啦”一聲拉開,全身都包裹著紗布的袁媛躺在車上被推了出來。

葉子跑上前拉住女醫生的手問:“小柯,她傷的怎麽樣?”

“沒大事兒,都是軟組織挫傷和皮膚劃傷,住院觀察幾天看看,隻要不繼發感染,傷口會很快修複。我讓護士送她去外科病房,你們誰去給她辦個住院手續。”

“那,”葉子轉頭看看雙眼緊閉、到處纏著紗布的袁媛,有點不放心,“那,她怎麽還不醒?”

“嚇的。放心吧啊。剛才還醒著呢,說等自己好了要好好吃一頓什麽?哦,紅燒咕嚕肉和燉牛掌給自己壓驚。”小柯看看麵色逐漸轉紅的袁媛接著說,“這會兒不是昏迷,是睡著了。”

葉子長出了一口氣,錢勇他們幾個聽到紅燒咕嚕肉和燉牛掌了都“嘻嘻嘻”笑出了聲。徹底放鬆了的袁媛,在嘈雜聲中睡得格外香甜。等大家跟著躺在車上的袁媛消失在走廊的拐彎處,葉子才咬了一下嘴唇,輕聲問:“那,他呢?”她沒注意走廊拐彎處錢勇意味深長的注視和落寞。

“嗯?誰呀?”

“就是剛才和袁媛一塊兒進去的那個男的。”

“喲,你說他啊,他的問題可大了。”

“什麽?”葉子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我們回來的路上,他,他還說沒事呢。人一直都是清醒的啊。剛才,就剛才他還和我們一起抬著袁媛進來。怎麽會問題大了呢?到底怎麽了?小柯,你快說,你快說啊。”葉子著急地搖著小柯的胳膊,眼睛裏已經噙滿了眼淚。

“哎喲,我的姑奶奶,您輕點兒成嗎?我都要被你搖散架了。他呀,一點事兒沒有。”小柯說著,嗬嗬嗬地笑起來。

“你,你討厭吧你。”葉子破涕為笑。

“跟我進來吧。”

葉子跟著小柯走進診室,護士剛給高翔右臂上的傷口進行完包紮。看見葉子和小柯進來,高翔從凳子上站起身。

“沒事兒吧?”葉子看著高翔緊張地問,剛才被小柯一嚇,葉子怦怦亂跳的心還沒有完全平靜。

為了讓葉子放心,高翔忍著疼痛舒展一下胳膊,笑著說:“就擦破點兒皮,你看,一點問題沒有。”

“好了,好了,別逞強。要聽醫生的話。”葉子輕輕摁下高翔抬起來的胳膊,“小柯,需不需要輸液?”

“不用,傷口不深,已經清理幹淨了,可以口服幾天抗生素。”

“高翔,聽到沒有?”葉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