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一早晨來的,八點半吧,差不多,應該是送完孩子上學過來的。領完錢就走了,九點或者稍晚一點兒,肯定超不過九點半。”

“她說過打算去哪兒嗎?”

“沒有。領完錢就走了。就說有活兒隨時通知她。”

“她走之後公司又聯係她了嗎?我是說3號當天。”

“肯定沒有。3號結完錢,她就走了。我給她打電話是前天的事兒。”

“那9月3號公司接過活兒嗎?”高翔皺起了眉頭,難道林雅撒了謊?他不願意相信。

“這我得查查。您稍等一會兒。”王經理說著從抽屜了拿出登記本,翻看了一會兒說,“有活兒,兩處,但是沒安排給林雅。”

“員工之間有沒有因為自己臨時有事兒,找人頂替的現象?”

“按公司規定是不允許的。但是如果不出現糾紛或者雇主投訴,我們也從來不查。”

“能不能請您具體核實一下9月3號有沒有人找林雅替工?”

“可以,可以。”王經理說完分別給兩個員工打了電話,她在電話裏明確告訴她們事關公安機關的調查,要求她們如實回答。結果是沒有。

“她一直都是接散活兒嗎?”

“哦,不是的。林雅來的時間不長,但是挺招人喜歡的。她原來一直在一個楊老太大家幹。9月2號,老太太去世了,一時還沒有固定的活兒,她這才準備接散活兒,有合適的機會再找長期的。這不頭兩天剛好有個活兒離她家近,我說讓她去吧,結果還沒聯係上她。”

“她在幾家幹過?都什麽時間工作?”

“兩家。楊老太太癱在床上,需要全天陪護,她負責給老太太做三頓飯,還有給老太太做做按摩什麽的,晚上等老太太的家人回來林雅就可以回家了。之前是個姓方的人家,聽林雅說那個女人是個離了婚的生意人,整天在外邊忙,有個女兒十六歲了,林雅在她家的工作很輕鬆,就是打掃打掃衛生,給孩子做兩頓飯,孩子大了也不用人陪。中午、晚上等孩子吃完飯,收拾幹淨就可以回家。”

“前一家為什麽不幹了?”

“說是孩子讓她爸爸接到國外念書去了。”

“您這兒有這兩家人的詳細地址和聯係電話吧?”

“有。”王經理在登記裏查到兩家的地址和聯係電話,高翔記了下來。

“林雅自己接不接活兒?”

“這就不知道了。反正按照規定,公司分派的活兒如果出現兩次以上不接,公司有權利隨時解除和她們的勞務關係。”

“您這兒的員工都是女的嗎?”

“這怎麽說呢?正規的都是。不過公司為了增加效益,也和一些個體搬家和管道疏通什麽的人有電話聯係,就是他們借我們公司個名兒,我們呢給他們聯係一下活兒提點成兒。大家都是這麽幹的。”

“林雅和其他人的關係怎麽樣?”

“咳。我們這種搞家政服務的也不坐辦公室,員工之間基本沒什麽聯係,也就是和我,還有小趙因為工作和錢的事兒見麵多一些。她們私下有沒有什麽交往就不清楚了。林雅不像是愛交際的人。我倆對她的印象都不錯。漂漂亮亮,文文靜靜的,脾氣好,事兒也少,看上去知書達理的,跟一般的小媳婦不一樣。是吧,小趙?”

被稱為小趙的年輕姑娘點了點頭。

“請您仔細回憶一下,林雅對服務過的這兩家人有沒有過什麽抱怨。”

“沒有。沒有。小趙,跟你說過嗎?”

“沒有。”

“那她提沒提過什麽不愉快的經曆,或者不喜歡的人?”

王經理這次想的時間長些,似乎在仔細搜索記憶,最後說:“沒有。其實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勞務關係,沒什麽太深的交往,林雅又是個不愛說閑話的人,所以從來聽不到她抱怨什麽。她家裏的事兒也不和我們說。就知道她原來是紅嶺機械廠的工人,廠子倒閉後參加了再就業培訓,然後就來我們這兒了。來了有七八個月了吧,人挺不錯的。”

“好。謝謝您的配合。如果您想起什麽有關林雅的特殊情況請隨時和我聯係。”高翔給了王經理一張名片,離開了順心家政服務公司。

因為是休息日,楊老太太的家人正好在家。一對中年夫婦,保養得不錯,體形都偏胖,女的是小學老師,男的是政府機關的幹部,有一個兒子大學畢業後留在外地工作。夫妻兩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於高翔的來訪,他們表現得彬彬有禮,友好周到。明白了高翔來訪的意圖,兩個人都盡可能客觀地陳述了林雅在他們家裏工作的情況。他們對林雅的評價都不錯,樸實、穩重、脾氣溫和、幹活細致,對楊老太太的照顧十分盡心。他們對林雅很滿意,也證實了林雅自從9月2日楊老太太腦溢血去世後再沒來過。

方女士家裏沒人。尚都小區裏的一幢兩層別墅,高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窗簾遮蔽得嚴嚴實實,門欄上已經積了很厚的灰塵。高翔用電話和她取得了聯係。方女士本人正在外地洽談商業合作項目,離開X市已經將近一個月了。林雅這個名字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在高翔的提示下才似乎記起了這麽個人。高翔覺得她滿口都是商人式的應酬口氣,對對對,嗯嗯嗯,是嗎?哦。真的?哦。這樣啊?哦。聽起來很熱烈,實際上多半根本沒想起林雅長什麽樣。我沒聽女兒抱怨過她什麽。這就是高翔從方女士那裏得到的有關林雅的全部信息。

林雅的社會交往很簡單,沒有發現什麽暗藏的仇恨或殺機。高翔跑了一天,心情很差。楊老太太是9月2日去世的,而據莫老頭所說,案發當日,也就是9月3日,林雅是一早送丫丫上學走的,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回家。那麽3號這一天,林雅除了到順心家政服務公司領錢還去了哪裏?林雅為什麽說公司給她打電話臨時接個活兒?

高翔不明白林雅為什麽要說謊。如果事情無關緊要,林雅大可不必撒謊。如果事關丫丫的生死,林雅更沒有理由隱瞞。如果換成是其他人,林雅也許不方便透露隱私。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她撒謊而且是對高翔撤了謊呢?高翔一直沒有懷疑過穀新方和林雅說的話,他們是被害人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應該知道警方詢問的每句話、每件事都關係著案件的偵破。與警方合作是他們的義務,盡快破案更是他們的願望,他們沒有理由不配合。可是照目前的情況看,兩個人都對警方有所隱瞞和保留,那些被隱瞞和保留的事情會不會與丫丫的被害有關現在還不得而知,但起碼有一點兒應該引起注意,那就是單純聽穀新方和林雅的一麵之詞恐怕不行。生活裏太多的隱秘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受害人的家屬缺乏專業的甄別能力,問題也許就出在他們自以為的無關緊要中。

高翔的感受很複雜,他知道自己始終無法把林雅當成眾多案件中的一個普通當事人、一個陌生的被害人的家屬來冷靜麵對,盡管他已經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已經無關愛情,他卻依然對她懷有深深的惦念。用十二年心無旁騖的心靈交付換來的比愛情更稠更濃的惦念。她牢牢地嵌在他的心坎上,與他血脈相連,息息相關,當她受傷時,他會跟著流血。

高翔一直把車開到了市立中心醫院的門口,猛地踩住刹車。在拉開車門的一刹,他停住了手。要怎樣麵對林雅?質問她還是責怪她?高翔再次看到林雅明亮卻不再清透的眼睛。它們就閃動在車窗上,座椅上,方向盤上和汽車的後視鏡裏,像四周的霓虹,光怪陸離,炫目,生分。他點燃一支煙,嫋嫋的煙霧裏,浮現出舊日的線索,十七歲的天空,十七歲的陽光和雨季,無聲的白雪,絢爛的煙花,蒼老的槐樹……青澀歲月的點點滴滴,帶著少年的莽撞和直率,單純和美好,和茉莉花瓣一樣慢慢綻放,又隨著時日長久慢慢凋謝和枯萎。往事已經在世事變遷中生了鏽,不再那麽容易打開了。

他們在很多年前就踏上了各自的生命軌跡,偶爾的相遇無法改變之後的再次離別和各奔東西。也許對林雅而言,高翔僅僅是一頁鎖在抽屜裏的舊日記。她對他的靠近和留戀隻是她對美好時光的搜索和回味。他生活在她的記憶裏,她隻對曾經的他心無芥蒂,現在的他無法得到她的全部信任。是嗎?這個想法令高翔驚心、沮喪、若有所失。

煙蒂灼痛了手指,高翔從回憶裏驚醒。他打開車窗,丟掉煙蒂,看它在夜色中飄落微弱的星火。調轉車頭的時候,它在地麵上最後忽閃了一下,熄滅在黑暗中。

高翔把車開回了家。他還沒想好接下來怎麽和林雅交流。指責她顯然是不可能的,過度的追問可能會再次刺激她的精神狀態。林雅雖然撒了謊,也不能就認定她的雨夜遲歸和案件之間存在必然的聯係。在林雅精神狀態沒有完全恢複的情況下,可以先調查核實一下其他情況,比如和穀新方發生過激烈衝突的周大洋。比如穀新方在頻繁變換工作的過程中是否還有避而未談的情況。

停好車,高翔突然想起早晨離開醫院時給葉子打的電話——晚上帶你出去吃飯,等著我。忙碌了一天,心情始終沉潛在抑鬱裏,他居然忘了自己的承諾。此刻,隨著家門的臨近,溫馨和甜蜜悄悄地在身體裏萌動。葉子幹淨靈秀的模樣浮現在眼前。高翔被葉子身上清透、淡泊和堅定的氣質深深吸引。之前的生活,隻有工作,高翔似乎忽略了所有的閑情逸致,葉子的出現喚醒了他對更多事物的感觸,他重新感知了情感的細微脈絡,他因此更加熱愛生活。高翔被急切的心情催促著加快了腳步。

摸著門把手,高翔有點兒緊張和慌亂,他擔心,打開門的時候葉子會突然消失在月光裏。但是她在!她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膝頭攤開著書,像一隻安靜的小貓歪著腦袋,眨動著月光般清透的眼睛看著他進門,看著因為爽約而比較尷尬的他。

葉子皺起眉頭,頑皮地、無奈地、貌似沮喪失望難過地搖頭,全然一副早已看透了他的粗心大意的老到姿態。高翔的心被徹底軟化成了一汪多情的春水。他走到葉子麵前,粗魯地拎起這個奇怪的小東西摟進懷裏。摟著她,心可以很安靜。摟著她,所有的紛亂都會塵埃落定。

高翔按照林雅提供的情況找到了周大洋的家。周大洋的家頗為寒酸。陳舊的家具保留著八十年代的風格。周大洋的年紀和穀新方差不多,一米六多的小個,身體幹瘦,麵色焦黃,搭眼看像個體弱多病的孩子。

他請高翔坐在破舊的沙發上,自己拽了把椅子坐在高翔對麵,兩隻手不停地搓,樣子很緊張,也有些滑稽。周大洋的老婆是個不修邊幅的女人,矮個,體形臃腫,頭發幹枯、蓬亂,一臉的疲倦和不耐煩。高翔進門的時候,她穿著寬大的背心和一條花花綠綠的大褲衩,一點兒不避諱。聽說高翔是公安局的,她的眼睛裏立刻跳躍出不同尋常的光彩,是那種興奮的、好事的、唯恐天下不亂的亢奮。她用眼角夾了周大洋一眼,鼻子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哼”。高翔和周大洋麵對麵坐在窄小的客廳裏的時候,她就靠在臥室的門框上,一條腿直立,另一隻腳的鞋尖磕著地麵,兩隻手臂交疊在胸前,擺出了準備一聽到底的架勢。

高翔看看她,她沒有回避的意思。大著嗓門說:“沒關係,警察同誌,你就當我不在好了。我倒要聽聽他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

“去去,回屋去,胡說八道什麽。”周大洋的話顯然沒有任何恫嚇的力度。他咽了口口水,“嗯,警察同誌,我是很安分守己的,您來是……”

“哦,是這樣。穀新方孩子被殺的事情你應該是有所耳聞的吧?”

“呦!那事兒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聽說孩子死得特慘,都讓人強奸碎屍了,腦袋好像都找不到了吧?哎,還有,她媽媽也瘋了,就住在西郊精神病院。據說殺人犯是趴著進的大門,所以莫老頭他們都沒看見。”高翔的話聲未落,周大洋的老婆已經大呼小叫地開了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