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戴世永想了想說:“我主要注意到兩個人,兩個穿製服的人,一個大個兒,穿保安製服,坐在牆腳渾身像在打擺子,腿上一片血跡,也沒包紮,我說:‘你們搶劫歸搶劫,應該有點人性,給傷員包紮一下。’結果又被那基友踹了一腳。最後,還把我和那保安用手銬鎖在一起,我的右手戴一個手銬圈,保安的左手戴一個手銬圈,保安的右手,還和那位前台小姐銬在一起。這些人搞後勤、采購和物流應該不錯,挺會高效利用資源的。”

“還有一個人,上了點年紀,穿著一身白衣白褲,廚師製服,他蜷在地上,一動不動,乍一看跟死了一樣,兩個手都戴著手銬,是你們說的大廚嗎?旁邊還有兩個穿白衣白褲的,一個比一個年輕,肯定不會是大廚。”

巴渝生說:“好,請你繼續說。”

“然後,他們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他們在桌上挑挑揀揀,挑了一個手機,讓一個服務生打電話報警。我當時心裏想:哇,今天是不是遇見兩個從安定醫院逃出來的病人啊?哪有劫匪主動報警的?不過,我立刻覺得這個想法很幼稚,我顯然沒有犯罪經驗――這兩個劫匪報警,當然是有目的的,就是為了造成一個人質危機,然後向政府敲竹杠,提條件,電影裏不是經常有嗎?”

“再往後,等警車呼啦呼啦地開來了,大喇叭也開始勸降了,他們又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讓梁小彤發短信給警察,短信內容我沒看到,但聽到他們提到‘談判’。可是,說談判他們也沒談,一屋子的人都在幹等,也不知道在等啥,直到後來才明白,他們在等一個叫那蘭的女同學。”

薑明說:“你談談那蘭和他們談判的內容,他們打算提什麽樣的條件?”

“這個真的不知道了。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麵牆蹲著,後麵宴廳裏發生什麽事都靠偷看,一旦被發現還會挨一腳。不過我可以聽見那蘭在勸他們放棄投降,說一定會努力給他們加分,還問他們有什麽條件,她可以代為傳達。一個匪徒說:‘我們其實什麽都不要,或者說,我們要的東西,就怕哪兒都得不到,所以才會鋌而走險。’那蘭沒話說了。真不能怪她,我也聽得雲裏霧裏的。後來,其中的一個匪徒,那個打傷我的家夥,帶點南方口音的,領著那蘭到主宴廳的小包間裏,壓低了聲音談話,說什麽誰也聽不清。”戴世永低下頭,渾身抽搐了一下。

“你怎麽了?”巴渝生問。

“沒什麽,沒什麽。”戴世永深吸一口氣,又長吐一口氣。“好吧,我實話說,有情況,我是想到之後發生的那一切,心有些慌亂。”

三個警官都沒做聲,沒有追問,他們在給前三位人質做筆錄的時候,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他們講到最後那一刻,引起爆炸和大火的那一刻,都呈現出遠未平息的震驚和惶恐。顯然,那一幕不堪回首,那一聲爆炸是所有在場者的集體瀕死體驗。戴世永雖然口若懸河、玩笑連篇,講到那最後暴力驚悚的一幕,仍不能平靜超脫地回顧。

“戴向陽……他要自殺。”戴世永又深吸了一口氣,“還要拉著我們這麽多人一起去死。”

詢問室裏再次沉默。

然後繼續戴世永的獨白:“你們一定想,我這個人很刻薄,對不對?對一個死去的無辜受害者、對一個我口口聲聲喊‘叔’的家夥,下這樣的論斷,毫無證據……他為什麽會死,我為什麽說他是自殺?其實你們仔細想想,說不定也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早些時候我和他在宴席上聊天談業務、可能的合作項目等等這些生意場上免不了的話題,我一直在觀察他的反應。我承認,我有察言觀色的優缺點,這個我理直氣壯,因為察言觀色……你們知道察言觀色的言,可以是顏色的顏,也可以是語言的言吧?不管哪個yan,在我這裏都貼切,察言觀色是搞銷售的基本功之母,很多時候,一筆生意是否談成功,關鍵就在銷售者察言觀色的能力,對時機的把握……”

薑明有些不耐,打斷道:“戴先生……”

“抱歉,我扯得遠了點,我想說的是,因為那頓飯的目標就是要鎖定和鑫遠集團的合作,贏得戴向陽的信任和賞識,所以我一直格外仔細地觀察戴向陽,看他的麵部表情和眼神,聽他說話的態度,揣測他對未來合作的興趣,結果呢,你們猜猜,我看到了什麽?”

巴渝生說:“我們時間比較緊,也希望能盡快結束,讓你多得到一些休息,你就直說吧。”

“好。”無論怎樣對戴世永察言觀色,他沒有顯露一點不悅。“我看出了疲憊,這是正常的,集團老總,不疲憊那就是不敬業;還看出了對我那些業務介紹的興趣,這也正常,我對自己的嘴皮子功夫還是比較有信心的;但看出最多的,是一種木然,一種對生活、工作、眼前的美酒佳肴的冷淡,仿佛這些東西真的都是浮雲。他眼睛裏甚至有種悲哀,好像他預感到這一切都會在半個小時後灰飛煙滅。”

“這個……我相信你的觀察力很敏銳,但僅僅靠眼神和臉色,很難作為……”巴渝生不知該怎樣打消他積極的想象力。

“是,這些不能作為證據,但還有他的說話。我剛才不是說他對我們今後的合作很感興趣嗎?他會在自己的會所開張第一天抽時間‘接見’我這樣一個小商販,正是表明他的確感興趣。可是他談到將來,不止一次說‘衛平會將鑫遠’怎麽樣怎麽樣……鄢衛平是他侄女婿,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或者說‘我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不過衛平和鑫遠’如何如何。乍一聽,好像隻是在暗示鄢衛平是鑫遠集團的接班人,這個其實誰都知道,但稍微仔細想一下,為什麽會等不到那一天?為什麽要將自己和鑫遠集團割裂開?我當時絕對沒有任何深入的想法,但結合了他後來的行為,很明顯他是在暗示自己將不久人世,他在餐桌上談業務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尋死的打算,他原先的打算是什麽大概誰也不會知道,隻不過今天這突發的搶劫事件,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

三位警官不置可否,薑明問:“那你具體描述一下,戴向陽做了些什麽。”

戴世永喝了口水,仿佛陷入沉思,說:“從哪兒講起呢……有一個劫匪和那蘭在小包間裏談判,”他仰頭望著天花板,顯然在努力回憶,“談了不知多久。我麵對牆蹲著,因為脫臼了,肩關節痛得我感覺自己半死不活的,突然背後一陣混亂,愣把我吵清醒了――嘩啦一聲,宴廳裏的一扇玻璃窗粉碎,不被吵醒倒奇怪了。我回頭看的時候,戴向陽和鄢衛平已經向另一個劫匪撲過去,先撲了幾下被他躲過去,最終還是把他撲倒了。當時宴廳裏亂了去了,所有人都在呼叫,我聽見戴向陽在叫――這是我為什麽說他想自殺――‘你他媽的不是有槍嗎?你怎麽不開槍呀?有種你打死老子!’”

巴渝生忍不住和薑明互視: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在你繼續講下去之前,我隻很快地插問一句,假設你關於戴向陽自殺傾向的判斷正確,在劫案發生之前你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字裏行間,他有沒有暗示為什麽想輕生?”巴渝生記得那蘭在一次為市局做谘詢的時候曾提到過,任何有自殺意圖的人,都會有前兆,都會暗示、甚至挑明那些令自己憤懣想不開的原因,至於身邊的人是否有足夠的洞察力觀測到前兆,那就是另當別論。戴世永既然在回想中感覺到了戴向陽的自殺意圖,是否能進一步發掘令戴向陽放棄生命的緣由?

戴世永摸著從肩頭垂下的吊帶,想了一陣,搖頭說:“戴向陽這個人,和我太不一樣了,大概真的是薑還是老的辣,他不像我口無遮攔,該說的不該說的不過腦子就流出來了。你看我和他聊了一個小時,我把祖宗三代的底都翻出來了,他卻很少講自己的事,不講自己的發家史,不談家庭成員,更不會講自己的心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