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巴渝生說:“既然講到心理問題……下麵這個問題,需要你的回顧,但會是很艱難的回顧,希望你能有心理準備。請你談談你看見的爆炸場景。”

前麵幾個筆錄對象講到爆炸時,都表現出一定的含混性,沒有人主動具體描述那一致命的場麵。巴渝生完全理解,覺得無可厚非。目睹爆炸瞬間的人被動地得到了一個永難抹去的噩夢,一個會糾纏他們一生一世的恐怖畫麵。爆炸發生後不過一兩個小時,幸存者們自然想將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徹底從大腦皮層上刪去,怎會有人願意再次憑記憶勾畫那血腥場景呢?

最有可能幫助我們的,隻有這個口若懸河、無遮無擋的青年商人。戴世永低下頭不作聲,好一陣後才抬起頭問:“非要談……那個嗎?”“對我們了解案情很重要……要不,我們問幾個問題,你盡量回答,好不好?”巴渝生問。戴世永點頭說:“這樣……好一點。”“爆炸時,和爆炸後,你有沒有機會看清傷亡的情況。”巴渝生問。戴世永再次深吸氣,頭飛快地高頻晃動了幾下,再吐出那口氣,說:“血肉橫飛。”臉上的血色不知何時已經褪去。十餘秒鍾的沉默後,薑明問:“能不能再具體一點,死亡和受傷的情況,多少人傷亡,都有誰傷亡?”

戴世永的臉色更差,但還是努力回答:“我在門口,他們扭打到屋子另一頭的牆角,所以我隻看見火光一閃,濃煙冒起來,不知道是一個、還是半個身體飛起來,一些被炸斷的肢體飛起來,血飛起來,然後,扭打在一起的那三個人都不動了。好像……”他再一次仰起頭,仿佛天花板上有無形的投影,記載兩個小時前那血腥場景,“因為火災隨後發生,我沒有特別看清,隻大概記得,三個扭打中的人,其中一具屍體相對完整,我估計是鄢衛平,另外兩具屍體都殘缺不全,甚至看上去已經不像完整的人身體……至於其他人,我們一聽說有人身上綁著炸藥,所有人都努力往後躲,離他們越遠越好,所以爆炸後雖然聽見人慘叫,但並沒有看見更多人倒在地上,估計隻是被爆炸的碎屑濺傷的。我運氣比較好……”他拍了拍左臂上的吊帶,“當然就憑這個,也談不上是什麽好運氣。總之我沒被炸傷,也沒被燒傷,後來到醫院,看到他們好像都掛了彩。”巴渝生問出了警官們最關心的問題:“你有沒有注意到,和那蘭在小包間裏談判的劫匪,在爆炸和火災後去了哪裏。”

“噢,”戴世永若有所悟地出了會兒神,“他呀,當時我真應該注意一下!現在,實在……實在是想不起來了。爆炸後,所有人都慌了神,有人從窗子裏跳出去,還有些人,兩個三個地被手銬鎖在一起,比如我……”他渾身猛地一陣顫抖,再開口時,聲音也在顫抖,“我……我和那個大個子保安鎖在一個手銬上,火一起,熱氣直往我臉上撲,麵前餐桌上的桌布一轉眼就燒成了黑絮絮,我叫他,‘快起來,咱們一塊兒跑!’他說:‘隻有一條腿的人,怎麽跑?’我這才意識到,他幾乎動彈不得!我倒是想用力拉他,但我一個胳膊脫臼,另一隻手被手銬鎖著,怎麽能拉他呀!我當時頭一暈,心想:完了,完了,坐著等圓寂吧。”

“眼看著火越燒越大,桌子、椅子、牆壁,都燒起來了,我這才發現那位前台姑娘在試著拉保安起來,我就叫:‘傻大個兒,咱們至少試一試吧!’說得容易,我想他也不是沒努力,但手腕都快折斷了,我和那叫小真的姑娘還是沒法把他拽起來。這時突然過來一個人,硬是托著大個兒保安的胳膊和我們一起把他扶了起來。當時煙霧雖然已經很大,但我還是看清了,是那蘭!”

巴渝生在心裏輕歎一聲:那蘭,你總是落在險境之中,是偶然的反複出現,還是必然的始終如一?

戴世永繼續說:“那蘭扶著大個子保安和我們一起往樓下走,這時候另外一個瘦高個子的家夥過來,他剛才和那蘭鎖在一起的,這時候雙手都銬著,他叫:‘那蘭,你沒戴手銬,可以從窗子跳出去,我來扶他!’那蘭猶豫了一下,噴讓他接替了扶那保安,大概跳窗去了。我們四個剛走出沒兩步,還沒到門口,第二次爆炸發生了。”

用袖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戴世永又說:“那爆炸雖然離我們有點距離,但還是愣把我們幾個本來就很不穩定的家夥震得一起摔倒在地。幸虧搶救人員隨即趕到了,否則我現在皮膚又要黑不少。”薑明又將一張主宴廳的平麵圖遞給戴世永:“麻煩你標一下,兩次爆炸分別發生在什麽方位。”

戴世永很快標了第一次爆炸的方位,但想了很久,才勉強在平麵圖上主宴廳的北區畫了個小圈,抬頭說:“那個時候屋子裏已經濃煙滾滾,要說什麽東西爆炸、在哪裏爆炸,我是絕對沒看見,隻能憑印象,我聽見爆炸的方向,大致標一下,千萬別太認真。”

這時,巴渝生的手機劇烈振動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者的名字,立刻接起來:“老葛,請說。”

案發後2小時40分左右,瀟湘主樓案後勘察現場升降機進餘貞裏時因為致命的龐大車身問題遇到了些麻煩,葛山等不及,見腳手架已經設起來,就沿著梯子從主樓的一個大缺口爬上了二樓。刑技中心主任唐雲朗最近一直在用某種魔鬼訓練法減肥,成效不能說沒有,但肉去如抽絲,他體重仍在兩百斤之上。他看到葛山那把老骨頭居然順利爬梯,也毅然踩上鋁合金的梯子,但爬了五六格,覺得頭暈眼花,正好梯子也被他踩得鬧意見,隨時要罷工,他隻好又退了下來,恨不得自己去餘貞裏的巷口把升降機拉過來。

葛山進入的那個大缺口前身應該是扇大窗,缺口的邊緣和內部地板上仍有大量玻璃碴。刑技中心和消防大隊的“攝影師”們緊跟上來,他們都不是沒見過市麵的新丁,但看到眼前被燒焦的二樓主宴廳和火災後廢墟中的血肉,還是唏噓咋舌了一番。葛山沒顧上感歎,沒顧上等眾人支起大燈,自己打起手電,先從明顯的線索看起,先從遇難者看起。

遇難者的血和肉並沒有集結在同一個身體上,而是因爆炸而四分五裂。葛山打起手電,很快看到了被炸裂後又燒得發黑的半條手臂。他扭過頭,在防塵麵具後麵急促地呼吸了幾口,還是沒能忍住,劇咳一連串。那兩名現場攝影的警員聞聲過來,看見那殘肢後,低聲咒罵起來。兩人都隻戴了單薄的醫用口罩,罵聲清晰入耳。

閃光燈多次亮起後,葛山基本確定這主宴廳裏共有一具相對完整的屍體和兩具損傷嚴重的屍體。火災調查員邢瑞安上來後,不久也確定了爆炸和起火源——兩個起火點。

升降機最終還是拉到了現場,唐雲朗像開個唱的搖滾歌手,徐徐升上二樓,隻差聚光燈照亮整個氣場。此時葛山和邢瑞安已經對著第二個起火點研究了一陣,見唐雲朗到了,一起轉身打招呼,葛山摘下麵具說:“老唐你來得正好,我們正琢磨呢,這第二把火是怎麽燒起來的。我們當時在現場聽到這裏響過兩次爆炸,所以揣摩著大概第二個起火點的火源就是第二次爆炸。但第二次爆炸又是怎麽發生的?這地板上黑灰不少,幫助我們判斷的材料卻不夠。”

唐雲朗艱難地蹲下身子,防塵麵具後可以聽見他沉重的呼吸。他打著手電,戴著手套的手指在地板上的黑灰中摸索了一陣,並逐漸放大摸索的麵積,一邊摸,一邊將一些碎屑挑出來放在身邊一片較幹淨的地板上。

儍又摸索了一陣,碎屑收集得也越來越多,終於,唐雲朗站起身,摘下麵具,對葛山說:“兩個爆炸點,兩個炸藥包,說明,有兩個凶手。”

腷案發後2小時45分左右,“瀟湘會所搶劫案”臨時辦案中心巴渝生謝過葛山,關了手機,走回臨時詢問室。薑明已經讓戴世永辨認過所有幸存者的照片,戴世永同樣說沒有可疑的麵孔。

酔戴世永走後,巴渝生說:“我們和另外幾個做筆錄的小組碰個頭,匯總一下,看有多少出入,現場勘察發現了一些重要的線索,情況顯然也越來越複雜了。”

晿三人回到隔壁的臨時指揮中心,等了幾分鍾後,另外三個做筆錄的小組也陸續回到會議室。巴渝生很快翻看了一下那另外三份筆錄,采訪對象分別是虞宛真、胡建偉和華青。當場筆錄的細節有限,畢竟不是所有警官都是速記員,真正的細節還在稍後的錄音整理中。對胡建偉和華青的詢問非常簡捷,僅限於巴渝生列出的幾個問題。這兩位服務員雖然神誌清醒,但都有小麵積的二度燒傷,治療和護理初期在病床上如睡針毯,不適合做長時間的筆錄。

凊和以前幾個筆錄類似,三個年輕人對事件的回顧大同小異,從“大同”中,辦案人員對劫匪數目、搶劫案的進程和爆炸的發生已經有了大體的感覺,也基本可以排除任何幸存者會是劫匪;刑警們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小異”。比如,三人對第二次爆炸發生的方位各有各的說法,對爆炸發生時每個人質所在的方位也有出入;胡建偉更是犯了和梁小彤相似的“錯誤”,沒有回憶出李萬祥在樓梯上和劫匪搏鬥的響動。

岼巴渝生知道,事實上這些出入都在情理之中。

調在整個劫案數十分鍾的精神高度緊張後、擔驚受怕後、爆炸和火災的洗禮後,如果七八個目擊者和受害者對一個錯綜複雜、一波三折的事件描述得完全雷同,那才是不可思議。古往今來,不同的人對同一事件回憶和描述的不盡相同,可以說司空見慣。這次也不例外。

盜薑明在會議室盡頭的白板上掛了一張放大的瀟湘主樓二樓平麵圖,開始綜合迄今為止的所有筆錄,複原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