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雨欲來

第十八章 山雨欲來

袁之慶的歸來著實讓麗珠吃了一驚,因為那天吳臘說袁之慶三天內會回來,她根本不相信,第一:她認為那是吳臘在敷衍她,第二:她覺得吳臘還沒有這麽大的能量。現在看來,陳嬌說吳臘在收審所裏有朋友,是真的了。

袁之慶回來後,周鳳心裏甭提多塌實了。簡陋的小屋有了生氣,也就是在那個月,周鳳輔導的學生參加縣裏的比賽得了獎,學校表揚、家長感激、社會稱讚,周鳳又重新生出了生活的希望。她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批學生教好,不辜負大家的信任。

這天,陳嬌到麗珠家玩。

陳嬌:“麗珠姐,那天可真把我給嚇死了!周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沒臉再見袁之慶了。吳茗也會把我給罵死的。”

麗珠:“那那天批鬥會的事也是你告訴周鳳的嗎?”

陳嬌:“嗯。”

麗珠:“其實,我也知道,可是我不敢告訴周鳳,我怕她頂不住。想不到,你晚上又把那件事告訴了她。”

陳嬌:“我也料不到周鳳會那樣的。”

麗珠:“唉,你是不知道她心裏的苦啊!”

陳嬌:“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麗珠:“但願不要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陳嬌:“那當然。不過我聽吳茗他們說了,這件事確實蹊蹺,第一,一起抽到普查隊的人都被抓了,怎麽林新沒被抓?第二,要真是美蔣特務,能這麽不了了之嗎?”

麗珠:“就是,別是林新誣告的吧?”

陳嬌:“有人這樣猜想呢!不過,這個話誰也不敢亂說。”

麗珠:“也是。”

周鳳改完作業回家,天已黑了。可是,袁之慶還沒有回來。周鳳就升了火開始煮飯。飯剛熟袁之慶回來了。

周鳳:“今天咋回來這麽遲啊?”

袁之慶:“今天,我們大隊有幾個社員和後嶺大隊的幾個社員為爭柴的事打起來了,我和大隊長一起去解決這個事了。”

周鳳:“解決了?”

袁之慶:“算是解決了吧。”

周鳳:“什麽叫‘算是解決了’?”

袁之慶:“人算是都叫下來了,可是彼此好像還不怎麽服氣。”

周鳳:“我聽說這裏的人經常為爭山而械鬥,可凶了,有些人家都結下死冤了。”

袁之慶:“我也聽說了,特別是那些柴草特別茂盛、彼此交界的山岡上,經常會有人為爭山而打起來。”

周鳳:“對,而且隻要有兩家打起來,兩地就都會卷進去的,地方上的宗族勢力也會出來幹涉,可複雜了。”

袁之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周鳳:“你可要當心啊,你在這裏沒有至親,出了事,可沒有人幫你!你最好少管閑事,能不去還是別去吧。”

袁之慶:“正因為沒有至親,所以大家才會認為我辦事不存私心,尤其是後嶺大隊的一些人還是聽我勸告的。今天,有幾個人就是聽了我的話,才回去的。”

周鳳:“反正,你自己知道,已經吃過苦頭了,也應該知道‘吃一暫,長一智’了。”

袁之慶:“那是,是應該當心。但是總不能‘一遭被蛇咬’就‘三年見繩怕’吧。有些道理還是靠要我們宣傳的,隻要我們不存私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大部分人還是通情達理的,有些人認為農民窮凶極惡,蠻不講理,其實不然,我倒覺得農民是最淳樸的,他們不藏奸、不勢利、是非最分明了,你能說沒有至親就沒有人關心嗎?”

周鳳知道袁之慶是指他們狀元牌樓的一些鄉親為了袁之慶被冤枉的事到公社幹涉的事。想到這些鄉親們的情誼,周鳳也就無話可說了。

其實周鳳也知道,袁之慶是有點迂腐的,他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行事,他不藏奸也不設防,他關心人、幫助人,吃了虧也不長一智,隻是一味地信賴別人,所有這一切並不是他想表現自己或是為了證明自己的上進,隻是他已經形成了他自己的世界觀與處世方式,他做好事也隻是自己感情的一種無意流露,自然天成,毫不矯飾!所以,他對鄉親們的情誼記得特別深,特別真誠。周鳳喜歡的就是袁之慶的這種義氣和真誠,她不再勸他了。

在江北縣的沿江一帶,沒有大的樹林子,山上樹也不多,這裏的人造房子,都要到山裏去買木頭,家中勞力充裕的,就舉家男勞力一起進山背樹,因為,進山背樹比買木頭要便宜多了,鄉下人要錢困難,要勞力有的是。幾個男勞力一起進山,多走幾趟,背夠了造房子用的樹,就行了。雖然這裏的山上樹不多,但是鬆樹還是有的。鬆樹的枝椏可以當柴燒,除此之外,山上還長滿了野草,秋天的時候,每戶人家都上山割柴草,儲存起來,來年一年就靠這些柴草燒火,偶爾也有些人家到鎮上買一些山裏人擔來的木柴,畢竟這是要花錢的,所以,買的人自然不多的。就說溪北鄉村後的山上吧,就長滿了一種叫稂株的野草,這種草株大,長得高的有的甚至能有一人高,曬幹後燒起火來特別旺還會發出“嗶叭、嗶叭”的響聲,割柴的時候,大家都喜歡割這種柴草。村莊周圍的山,都按地界劃分開了,各個生產隊、大隊都有自己的山界,但是,難免有人看見別人界內的草長得好而去割一點來的,如若沒人看見也就算了,也有通融一點的人不去計較的。可是要碰到頂真一點的人,就有可能發生爭吵,繼而引發爭鬥的事也不在少數。所以,袁之慶說:“特別是那些柴草特別茂盛、彼此交界的山岡上,經常會有人為爭山而打起來。”

秋天是割草的季節,鄉間小路上,上山割草的人結隊成群,他們清一色打扮:一頂箬笠,一身布杉,腰間纏一條布腰帶,腰間靠屁股的腰帶上掛一個飯包或一袋番薯棗,江北一帶的農村,因是丘陵地帶,山地多,種水稻不多,所以,番薯是主糧,秋天番薯熟了,用番薯刨刨成絲,曬幹了,儲存在穀倉裏,每天煮飯時,鍋裏同時放上米和番薯幹,煮熟了就和在一起吃。番薯棗則是番薯蒸熟後,切成一片一片,鋪在竹籬上曬幹,然後裝在布袋裏放在櫃子裏,待到來年春天,日長夜短的時節,下午當點心,還有就是上山割柴草時當午飯吃。上山割柴草的人還拿一把鐮刀,多數人上山時把鐮刀別在腰間,除此外,每人肩上還扛著一根粗粗的竹杠棒,當地人稱之為“串擔”,這“串擔”是一根直徑7、8公分的竹棒,兩頭都斜著削了一刀,所以兩頭都呈尖角形。串擔上再掛兩根捆柴草用的繩子,這繩子一頭有一個木頭的鉤子,柴草割來後,順序堆在繩子上麵,然後,用繩子的一頭鉤住木頭鉤子,用力一拉,把繩尾往鉤子上一纏,打個結,再用串擔往捆好的柴草裏一戳,挑起來就好上路了。除了以上“裝備”外,一般人都還有一根“檔駐”,這根檔駐就是一根頂上開叉的木棍,挑擔的人挑累了,歇腳時,把擔子擱在檔駐的丫杈上,人就可以騰出來休息一下了,等歇夠了,再挑起來上路,挑擔的時候,把檔駐擱在另一個肩上,檔駐的一頭托起串擔,這樣就可以減輕挑著擔的那個肩頭的分量,再遠的路,也不覺得累。

這天一早,周鳳起來,在****口刷牙。

突然有人叫:“周老師,早啊。”原來是一個學生的家長到山上去割柴草,從她家****過,跟她打招呼呢。

周鳳連忙招呼:“連昆大叔,你早,割柴啊!”

連昆大叔:“是啊。”邊說邊走了。

不一會兒,就過去了好幾個熟人。周鳳都一一打了招呼。

吃罷早飯,袁之慶就到生產隊去了,周鳳也去上課了。

大約十點鍾左右,突然,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衝進了學校,大聲地叫:“林老師,林老師!”正在上課的師生們都嚇了一跳,紛紛從教師裏往天井裏看,隻見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站在天井裏,一邊用手擦臉上的血,一邊用力地喘著氣。麗珠正在教室上課,見此情形,連忙從教室跑了出來,奔到辦公室拿了一張椅子,扶著那個男人坐了下來。

麗珠:“連昆大叔,快坐,怎麽回事?”

連昆大叔:“快,快叫林老師,他家男人被人打倒了,快去救他!”張大叔邊說邊大聲喘著氣:“快……”說著,就暈了過去。麗珠忙用手掐他的人中,一邊對一個學生說:“快,到一(2)班去叫林老師,什麽都別說,就說我找她有要緊事,馬上來。”

那個學生一溜煙跑去了。一刹那間,林老師來了,見到連昆大叔就哭了起來,她使勁搖著連昆大叔:“大叔,華忠他咋啦?”

連昆大叔漸漸醒來:“華忠他被打了,快去救他!”

林老師哭著說:“早上我就知道不對,不讓他去,可他偏要去,這下可怎麽辦呢?”

麗珠:“快別埋怨了,救人要緊,這裏讓我來安排,你先去吧,有什麽情況捎個信來,啊。”

林老師哭著走了。

晚上,周鳳回到家裏,袁之慶還沒回來。她燒好飯,炒好菜,袁之慶還沒回來。正等著,隻聽得****口山邊傳來一陣吵吵鬧鬧的聲音,她不由得心中一緊,連忙跑到****去看,隻見一群人抬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下來,她嚇得渾身直哆嗦,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不放心,她想到院子裏去,那裏看得清楚些,可是,當她想邁開腿的時候,兩條腿竟然一動都不動,足足過了四、五秒鍾,兩條腿才向前邁了出去,剛走了兩步,她隻覺得雙腿一軟,“撲通”一聲,她坐到了地上。她想站起來,可是兩條腿一點也不聽使喚,正在此時,那群人沿小路轉了個灣,朝前麵去了。

“哦!”周鳳重重的籲了一口氣,掙紮著想站了起來。正在此時,袁之慶突然出現在****口,叫了一聲:“周鳳。”就走到了院子裏。

袁之慶:“周鳳,你怎麽啦?”說著,扶起了周鳳。

周鳳撲進袁之慶的懷裏:“你回來了!我都快嚇死了!”

袁之慶扶著周鳳走進了屋子。

周鳳:“剛才有個人被抬了下來,朝著我們家來,我以為……嗯,嚇死我了!”

袁之慶:“怎麽可能呢?”

周鳳:“今天,我們學校林老師她老公被打了。”

袁之慶:“是後嶺大隊的嗎?”

周鳳:“嗯。”

袁之慶:“我聽說有幾個受了重傷了。”

周鳳:“所以,我能不怕嗎?”

袁之慶:“怕啥呀?我又不去割柴草,今天我在大隊辦公室裏。可能明天還會打起來,這一片山是三裏灣、狀元牌樓、和後嶺三個大隊交界的地方,一大片都是稂株柴,長得可好了,但是,這一片的山岡一直以來都有邊界紛爭,所以,年年秋天割草時節,都會發生爭鬥,日積月累,這冤仇就越結越深了,加上地方宗族勢力的插手,情況就更加複雜了。”

周鳳:“所以,你最好少插手,你是狀元牌樓大隊的,我是三裏灣大隊,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邊也不能得罪,難哪!”

袁之慶點頭沉思:“我知道,能勸住那才是上策。”

周鳳:“上次那個事已經嚇得我神經衰弱了,整天疑神疑鬼的,膽子特別小,你看,剛才我的魂就差點兒出竅了!再說,我現在這個樣,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可沒法活了!”說著,眼淚就滴了下來。

袁之慶回來後,周鳳身體一直不太好,他也知道周鳳跳河的事,心裏很內疚,雖說,他知道這事不能怪他,但他到底心疼周鳳。所以,堅決不同意周鳳去流產。麗珠也多次勸告周鳳,既然袁之慶已經把這個孩子當成了他自己的,就先生下來再說,實在不行可以送給別人或寄養別處,過幾年再生一個,她現在這樣的身體,萬一流產弄壞了身子,以後不能生育了,就更對不起袁之慶了。這兩個人都不同意陪她去流產,她的難言之隱就無人可訴了。流產的事就這樣拖下來了。

看著周鳳可憐兮兮的樣子,袁之慶心裏不免難過:“知道,我會留心的。”

第二天,周鳳去上課。袁之慶還是到大隊辦公室去了。

袁之慶到大隊辦公室後,大隊長袁世明已經在辦公室了。

袁世明:“之慶啊,早上,我走了幾家,叫他們今天別上山了,省得添亂,倒蠻好,都答應了。”

袁之慶:“好的,我再走幾家吧。”

袁世明:“對,我就是這個意思,世輝、之斌等有幾家,你說話還是顯靈的,我就不去了。”

袁之慶:“行,我這就去。”

農村裏,很多村莊其實就是一姓的宗親,就說狀元牌樓大隊吧,就全姓袁,按輩分算起來,大隊長世明、還有剛才大隊長提到的世輝等都比袁之慶高一輩,雖說世輝比袁之慶還要小幾歲,可是,袁之慶還要叫他一聲“叔叔”,還有年齡更小,有的還抱在懷裏的,袁之慶要叫“爺爺”的都有的是。隻是如今規矩沒有那麽多了,年輕人之間都直呼其名了,倒也不生分了。

袁之慶到了世輝家,隻見世輝正在磨鐮刀。

袁之慶:“怎麽,要去砍柴啊?”

袁世輝:“當然。”

袁之慶:“世輝,你聽我說,今天就別去了吧。”

袁世輝:“不行,不去倒還要讓他們笑話我們了,以為我們沒人了呢!”

袁之慶:“什麽笑話不笑話的,依我說,都是鄉裏鄉親‘開眼相見’的,有什麽不解的冤仇呢?”

袁世輝:“你說的是沒錯,可是大家都去了,我不去,人家以為我怕了呢!”

袁之慶:“什麽怕不怕的,俗話說‘相罵沒好言,相打沒好拳’一不小心傷了人,那就不開玩笑了!到時候,還講什麽怕和不怕呢?”

袁世輝:“你說的是對的。可是,你看看後嶺的那個狗頭軍師吳永,口口聲聲說要把狀元牌樓踏平了,我倒要看看,到底誰把誰給踏平了!”吳永是後嶺大隊的會計,這個人讀過幾年書,也看過幾本線裝書,晚上乘涼時,大家都要他講點故事,他麽,口才也不錯,所以,經常是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的。也算個秀才了。水滸裏有個“智多星”吳用,他也常以“智多星”自居,在村裏說句話也有個人聽的。袁世輝看不慣他,故而叫他“狗頭軍師”。

袁之慶:“世輝叔啊,你聽我說……”

袁世輝:“哎哎哎,等等,你不要這樣叫好不好,有話隻管說,你我還有什麽話不好說的,我聽你的就是了!”

袁之慶:“好!有你這句話我就大膽講了,啊。”

袁世輝:“講吧。”

這個袁世輝是袁之慶的一個本家叔叔,年紀比袁之慶還小三歲,父親已亡,家中還有一老母,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拉扯了他和妹妹****。世輝雖說讀書不多,但卻是個孝子,娶了個妻子也是農家女兒,娘家就在後嶺大隊,她沒讀過書不識字,但卻很是賢惠,敬重老公、孝敬婆婆。世輝的父親生前生活不太檢點,染上了**病,把這病也傳染給了母親。在農村裏,女人有這種病當然不敢跟別人說,倒是她媳婦知道母親的苦楚,跟周鳳講了此事,後來周鳳從省城帶來了藥,悄悄地給他母親服用了,很快就治好了他母親的這個病。從此,一家人對袁之慶夫婦倆敬重有加。所以,袁之慶開口叫世輝“叔叔”,世輝自然明白它的分量。

袁之慶:“世輝啊,你知道現在大家都在氣頭上,也不講什麽親情和謙讓了,要是傷了人落下了傷殘或者出了人命,你說,再要和解能嗎?這樣的先例還少嗎?”

世輝閉口無言,他想起了這幾年幾個大隊為爭山而傷而死的鄉親。他的父親就是在械鬥中受了傷無錢醫治而喪命的。

袁之慶:“更何況,後嶺還是你的親眷地呢,弄得不好以後怎麽再進他們村莊去呢?”

這時世輝的母親正好從屋裏出來,聽到袁之慶的話,就接口了:“你就聽之慶一句話吧,這種事沒有什麽英雄好稱的,你不看娘的麵子,看看碎英的麵子,你也不該去。之慶,你說對吧?”

袁世輝:“媽,你攪和個啥呀?”

袁母:“好,我不說。”

袁之慶:“阿婆說得對嘛。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這些都是老祖宗的教訓,沒錯的。我還記得小時侯外婆給我講過的一個故事,說是清康熙時,桐城的張英官做到了文華殿大學士,還是禮部尚書,其府第與吳宅為鄰,兩宅之間有一條三尺寬的通道,這條通道本是張家的地基。後來,吳家建造房子,想在通道處建一堵牆,把這條通道占為己有。兩家為此發生糾紛,張家就修書一封,向張英告狀。張英看信後,便提筆在家書上批詩四句:“千裏修書為一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裏今猶在,江山何處秦始皇?”張家家人得詩後,深感愧疚,便讓出三尺地基。吳家見狀,覺得張家有權有勢,卻不仗勢欺人,深感不安,於是也效仿張家向後退讓三尺。便形成了一條六尺寬的巷道,這便是桐城有名的“六尺巷道”。張英失去的是祖傳的幾分宅基地,換來的卻是鄰裏的和睦及自己的美名。我們現在所爭的不過一點長草的山地,值得幾個大隊的人傾村而出嗎?雖然我袁之慶沒本事把爭山的事解決掉,但是,眼看著你去冒這個險,我覺得不勸你我會自責的,我是對不起阿婆的。現在你別看起哄的人多,那都是不帶本錢的事,等到出了事,起哄的人就不敢出頭了,再說,他們也沒有這個能力來出這個頭,是吧……”

袁母:“就是!”袁世輝和他母親都想起了他的父親。

袁世輝:“媽,你也別說了,我聽之慶的,不去了,行吧?”

袁母:“阿彌陀佛!”

從袁世輝家裏出來,袁之慶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袁世輝在大隊裏的威信,他不去了,就會帶動好幾個人,而且,這幾個都是氣血方剛的青年,他們不去,情況肯定會好得多。袁之慶又來到了袁之斌的家,還沒進門,就聽見袁之斌的父親在稻坦裏叫罵:“翅膀硬了是不是啊?饅頭還大過蒸籠去了,啊,古人都知道‘父母在不遠遊’,你倒好,非要去找死!都打了幾十年了,有結果嗎?不就是多幾個冤死的鬼嗎?叫你別去,你倒好,還糾集了別人了。行,你不聽我的,一定要去也行,你先把老婆給我休了再說!省得將來再生下個遺腹子,孤兒寡母過不得日子!”

袁之斌的母親接口了:“死老老哎,人還沒出門呢,你咒什麽咒啊?把他們都咒死了,我也不活了!”說完,就坐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了!

“人還沒死呢!嚎啥呀?等死了再嚎吧!”

袁之慶進了稻坦:“什麽事這麽熱鬧啊?大清早死啊活的幹嗎?”邊說邊把袁之斌的母親扶了起來。

原來,這袁之斌還有一個哥哥的,三年自然災害前,為爭山在械鬥中*了,留下一個侄子。三年自然災害中,他嫂子因吃不飽害水臌漲的病死了。留下一個侄子,現在還由之斌的母親帶著。所以,之斌的父親是竭力反對之斌今天上山砍柴去的。這之斌和袁之慶是叔伯兄弟,雖說比袁之慶還大幾歲,可是,他對袁之慶是言聽計從的。

前年秋天,袁之斌腳上長了一個碗大的癤子,腿腫得不能走路,是袁之慶陪他上醫院動的手術,袁之慶還買了一年的木柴給他家燒,他給袁之慶錢,袁之慶死活不收,一來,袁之慶知道鄉下的農民,你叫他出幾升米,沒問題,可是,你要叫他拿幾塊錢出來,別說幾塊錢,就是幾毛錢,也難。二來,他來到鄉下,之斌父母對他勝過自家兒女,三來,他畢竟還是個華僑,在經濟上,有父親這個後台,到底方便。加上袁之慶稟性就比較豪爽,幫助別人,更是經常的事,有時鄉親們要買點日用品什麽的,袁之慶和周鳳就到省城為他們帶來,就為這些,鄉親們都很記他的情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這本是人之常情。那次,袁之慶被叫進收審所時,就有好多鄉親到縣公安局保他。

袁之斌的母親見了袁之慶好象見到了救星,忙拉住袁之慶的手說道:“之慶,你來了就好了!快勸勸他吧。”

袁之斌正和父親賭氣,見袁之慶來了,氣先消了一半。

袁之慶:“怎麽,今天要上山啊?”

袁之斌知道袁之慶的來意,加上剛才父親、母親一番話,說得也在理上,他本是個圓通的人,正好趁勢借這個梯子下了。

袁之斌:“之慶,我本也不是非去不可的,隻是昨天,之飛他們幾個說叫我一起去,我想,不去倒顯得我膽小啊,到時候我當心點就是了。”

袁之斌的父親插話了:“當心!說的好聽!隻怕是當你入了那個場麵,你就當心不了了!這樣的事見過多了!”

之斌:“又翻你那老皇曆了。”

袁之慶:“之斌啊,那不是老皇曆。大叔是過來人,什麽場麵沒見過?他這是經驗之談,我們都是有血氣的人,那喊聲一起,我們能不熱血沸騰嗎?到那個時候,就身不由己了,真叫做‘頭殺了不過碗大個疤’,想歇也歇不下來了。”

袁之斌父親:“就是!”

袁之斌:“不去不就是了。”

袁之慶:“那好,我就放心了。”

隨後,袁之慶又走了好幾家,勸了幾個人,人家倒還給他麵子,也有像之斌家的,家裏人本來就不讚成上山的,都答應不上山了。當袁之慶回到大隊時,已經八、九點鍾了。他和大隊長一起梳理了一下,有一半的人都給勸下了。

後嶺大隊的會計室裏,大隊會計吳永正和一幫人商量上山的事。

吳永:“東邊望夫崖這裏早先是我們後嶺的山岡,後來建公社被他們狀元牌樓劃了去了,今天我們上去,先割望夫崖邊上的草,這裏的草最茂盛。”

“行,他們要是來的話,正好,阿爸我手正癢癢呢!”一個叫吳正康的小夥子馬上接腔了。

另一個叫吳學剛的小夥子也忍不住了:“去年他媽的沒把那個叫之斌的家夥打趴下,他還笑我們後嶺沒人呢!今天,隻要他上來,你們都別插手,讓我跟他個對個幹,拚個你死我活!”

吳永:“不,我們不能硬攻,要智取,那個之斌也是有幾斤蠻力的,個子也高,你一個人恐怕不行,再說,你就算準了他是一個人上山?”

一直站在旁邊不吱聲的吳學剛的弟弟吳學權插話了:“對,蠻幹不行,咱聽吳永哥安排。”他是怕哥哥吃虧。

吳永:“這樣,弄兩個人絆一根繩子在路口,這種手段都是以前故事裏用用的,現在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這裏去的,咱們來個出其不意,等把人絆倒了,我們隻要打死老虎就是了……”

吳學權:“好,這個辦法好!”

吳學剛:“好?好什麽好!死老虎要打你打去,我不幹!”

吳學權:“我打就我打!你以為我不敢?”

吳永:“俗話說‘打仗父子兵,上陣親兄弟’,你們倒好,沒上陣自己先打起來了!這裏話還沒說完呢。”

吳正康:“對,讓吳永叔先說完吧。”

吳永:“如果隻是他一個人來,你兩兄弟都不用插手了,那兩個拉繩的兄弟就可以解決了。問題是恐怕他不會是一個人上來的,之斌這個人是個有腦子的人,今天這樣的陣勢他不是不知道,而且,他要來就是替他兄弟報仇來了,他兄弟先前就是咱們大隊的吳正西打傷的,這幾年,隻要有械鬥,他都要來的,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把吳正西這個仇給報了。”

吳正康:“正西這個膽小鬼,現在連山都不敢上了!”

吳學權:“你也不能說他就是膽小鬼,他和之斌的哥哥無冤無仇,也是失手打傷了他,結果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到現在,他還覺得不好過呢!”

吳學剛:“你這個人啊,不是我說你,你這不是‘雨傘骨子往外戳’嗎?”

吳學權:“怎麽就往外戳啦?打的時候熱鬧,出了事就要你自己擔著了。”

吳正康:“我說學權你是怎麽啦?還沒上山呢,你就先打退堂鼓了?你不想去就別去,也沒有人逼著你啊。地方上的事你不管我不管,誰管?”

吳永:“正康,你別這麽講嘛,他又沒說不管,隻是提醒大家要考慮後果,這話也沒錯,上山的人是應該想好,有個萬一,可不能怨天憂人。學權啊,我看這樣吧,你兩兄弟不用都去,要不,你留在家裏守坦吧。”

吳正康:“對,你就別去了。讓學剛和我們去。”

吳學權:“誰說我不去啦?”

吳正康:“去也行,隻是到時候你可別拖你哥後腿!”

吳學權:“這不叫拖後腿古人雲:‘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到了山上也要看勢頭,真要是形勢對我們不利,我們當然要見機行事了。”

吳正康:“去,去,去!真是膽小鬼,還未出師,你就先講喪氣的話了。我看你還是別去吧。”

吳學剛:“對,你就別去了。”

吳學權:“不行,你到哪,我也跟到哪,反正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

吳學剛:“哧,真是滑稽,他怎麽就是一個人了?我們不是人嗎?”

吳永:“正康,你不能少說一句嗎?”

旁邊一個小夥子也接腔了:“對,又沒人把你當啞巴。”

另一個:“他是兄弟擔心也沒錯。”

又一個:“怎麽沒錯,誰不是爹媽養的?就你們命值錢?”

正康見有人幫腔,腰杆子就壯起來了:“就是,沒種的別去,要去後果自負!”

好幾個年輕人一起叫道:“對,有種的就上山去!”

“好!古話說:‘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我們上山就要抱定必勝的信心。既然決心上了,就不要瞻前顧後,我還真不信咱們就不能把自己的山爭回來,倒叫他們看咱們後嶺沒人呢!”大家回頭一看,吳臘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門口了,經他這麽一鼓動,這幫年輕人馬上群情激憤起來:

“對,去把自己的山爭回來!走哦!”

說完,一群人一蜂窩湧了出去。人人手中串擔、檔柱、鐮刀碰得叮當響。吳蠟看著吳學權出來,一把拉住了他,和他並排走了出來:“看著點你哥哥,當心他的莽撞脾氣!”

吳學權:“吳臘哥,謝了。”

吳臘大聲叫道:“你們先走一步,我拿了串擔馬上來!”

吳學權:“吳臘哥,那我們先走了。”

吳臘:“留心啊!”

吳臘出了會計室直奔自己家裏,他拿了串擔和鐮刀,沒直接跟上那群人,他繞過村邊的鬆樹林子,到了三裏灣村邊,林新已在橋頭等他了。

吳臘:“什麽要緊事啊?這麽神神秘秘的?”

林新:“吳臘哥,小琴她老公要回來探親了,小琴想趁這個機會跟他把婚離了,可是,她總不能自己提出這個事吧?”

吳臘知道林新的意思,在江北一帶有約定俗成的規矩:男女雙方一旦有了婚約,提出解除婚約的一方就要賠償對方的損失——精神上的或經濟上的,解除既有婚姻更是如此了。小琴如果提出離婚,夫家就可以向她索取賠償。如果是夫家提出離婚,那麽,小琴不但可以如願離開夫家,還可以趁機敲他們一筆竹杠。吳臘並不把林新的如意算盤揭穿。

吳臘:“那你打算怎麽辦?”

林新:“我,我——我能怎麽辦?”

吳臘:“你看,現在我能走得開嗎?山上要打起來了。”

林新:“你就不用去了,我替你去!”

林新是三眼井大隊的人。本來,三裏灣、後嶺、狀元牌樓三個大隊如果為爭山打起來,林新是局外人,但是,這裏還有個關節,說起來話就長了。

我國古代有一種畸形的婚姻形式叫“典妻”。又稱“承典婚”,民間幹脆比較直接地稱之為“借肚皮”說穿了其實就是借妻生子,它是封建社會買賣婚姻派生出來的臨時婚姻形式,它與現代社會中尤其是西方一些國家有一種叫做“借腹生子”的情況,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早在南北朝時期,我國就有了“典妻”的現象,不過那時還不叫“典妻”,而叫做“質妻”或“雇妻”。所謂“質妻”,就是把自己妻子轉讓給他人為妻,以換取錢財的方式,但這筆錢財到了約定的時間是要歸還的,“雇妻”則是雇主支付雇金給女子的丈夫,在約定的期限之內,讓該女子作為自己的臨時妻子,到期將女子送回其丈夫,雇金不收回。

舊時典妻風的盛行,是由什麽原因造成的呢?“貧賤夫妻百事哀”,大多人典妻與經濟的好壞有著緊密關係。

“富人典業,貧子典妻。”被典者家庭往往經濟貧困,丈夫或因病或不務正業等原因而無力維持生計;而受典者往往已婚無子,家財富足,需要子嗣。於是兩個男人一拍即合,滿足各自需求而租典妻子。是否租典一般由丈夫決定,有時候甚至不需要征得妻子的同意。因典妻多與生兒繼嗣有關,所以典妻時間的長短,還得與孩子生育的情況聯係在一起。到了元代時典妻之風大盛,故統治者不得已而明文禁之。但仍未能真正革除,到了明代依然盛行。於是清代的法律也特別對此設條。

我國的典妻風俗主要流行於南方地區,特別是浙江各地,從宋元以來一直盛行。典妻雖說是一種臨時性的婚姻方式,卻也很是講究儀式的,一般要經過媒證、訂約、送聘、迎娶等環節。所謂“媒證”,乃是典委的中間介紹人,或受男方所托,或受女方所托,將受典雙方接上關係,並充當證人的角色。媒證在訂立典妻的契約上需出具,若有差誤媒證是有責任的。

對承典的人說來,對所典的婦女也是要提出條件的,比如必須具備生育能力,出典期間不得與原來丈夫同居。苛刻者還要求其在出典期不得回家照看自己的孩子等,並將這些要求寫到契約中去。而出典者在有的地方從新夫住,吃穿均由新夫負責,有的地方則住在自己家中接待新夫,而讓原夫避開。

凡受典後住人受典者家中的,一般都行迎娶之禮,要擇吉日迎娶。迎娶常在夜間,由受典者出花轎迎典妻回到家中。不少地方典妻後要舉行一定的儀式,宴請族長、房長及長輩參加,取得他們的認可。有的還要治薄酒謝媒證。不過也有不少地方是不舉行什麽儀式的,抬進屋中後便就同居了。在典妻期間所生育的孩子是歸受典者所有的,姓受典者之姓,認原受典者妻子為母。這叫“留子不留妻。”典妻中的禮儀主要並不是為了尊重出典者,而隻是為了未來的兒子博取正名,以取得社會的承認。

林新是三眼井村人,他的祖父叫林湖臣。林湖臣的妻子生了兩個女兒後,就再沒有生育。林新的曾祖父是個屠夫,家裏還有幾畝薄田,還有一棟七間的房屋。在農村裏,像他這樣的人家,如果沒有子嗣的話,房子、田地最後都要分給叔伯兄弟的,所以,林湖臣的妻子如果不生一個兒子的話,家裏這幾畝薄田和這棟七間的房子在他死後就要分給他的幾個兄弟了。為此,林湖臣就典了後嶺村的一個叫銀甜的女人。三年後她生下了林新的父親。

林新的父親出生後,林家的家產就有了保障。在林新的父親出生後,不叫銀甜“媽媽”,而銀甜就以奶媽的身份把他奶大,等孩子斷奶以後,奶媽就回家了。以後,銀甜常常以奶媽的身份來看望兒子,兒子也經常到“奶媽”家去玩。這個孩子就有了兩個母親。這樣的事在農村可以說是很常見的。這也可以算是一個對解決遺產繼承糾紛的一個變通方法吧。

林新幼時,常跟父親到後嶺村去玩,江北一帶的人管“奶奶”是叫“阿婆”的,他也叫銀甜“阿婆”,所以,林新從來把自己看成也是後嶺村的一份子。前幾年爭山械鬥,他都會跟後嶺村的後生們一起參加的。所以剛才吳臘說要上山,他很自然地就說“你就不用去了,我替你去!”

吳臘:“不行,我已答應他們我馬上就去的。”

林新:“可是,小琴的老公明天就回來了。”

吳臘:“我跟一個朋友打倒是打過招呼了。”吳臘停下來想了一想:“今天,他正好休息,這樣吧,我先上山,等下午我回來再去找他,怎麽樣?”

林新:“你下午才去,等你找到他,把事情講講清楚,再去找那兩個老東西,‘被子拉拉直,天都亮了’還有時間嗎?”

吳臘:“可是,我總不能失信吧。”

林新:“沒關係的,我就說是我有要緊的事讓你去幫忙了。何況,前幾年哪次爭山你不是衝在頭裏的呀!今天的事,就算我求求你了,吳臘哥!”說完,林新直朝吳臘作揖。

吳臘:“哎,別別別,那你先等一等,我上去跟學權他們打個招呼,行不?”

林新:“哎喲我的大哥哎,還有時間嗎?招呼我來打,保證別人不會誤會你的!”

吳臘:“我怕什麽誤會啦,隻是今天可能袁之慶他們也會上山去的。你可不要跟他打起來。”

林新:“來了正好,阿爸我正憋著一股氣呢!不是他搗鬼,我和小琴還會被棒打鴛鴦嗎?”

吳臘:“你這個話就有點講過頭了,林新,不是我說你,你有什麽證據說是他搗鬼了呢?他也是個有本事的人,你看,被收審所叫進去才幾天?不是照樣出來了?”

林新:“算他小子運氣好,他這是搭在郝局長的擼上搖過來了,憑他,稂株還把我鬆樹給沒了不成!”

吳臘:“人家袁之慶人緣還是很不錯的,現在許多人都聽他的話,你說話可要小心,牙齒裏是你自己的,牙齒外就是別人的了,今天你跟我說,我隻當你沒說,如果你讓別人聽見,傳到他耳朵裏,就不合適了。”

林新:“真是‘多盞香爐多個鬼’,他算哪門子神仙,不過一個‘外姓家仙’罷了,泥鰍還想掀大浪啊,哼,做夢!吳臘哥,你跟他是朋友,我可不是,你不敢得罪他,我可不怕他,要不是看你的麵子,阿爸我早就收拾他了!”

吳臘:“算了吧,還‘收拾’呢。我聽人說了,說是怎麽幾個普查隊的都進去了,怎麽就你沒進去呢?”

自從袁之慶的事發生後,林新一直心懷鬼胎,這下吳臘這句話可把他的命穴給點著了!

林新:“誰說的?阿爸我跟他拚了!”

吳臘:“得得得,別叫了!你還怕知道的人少嗎?是有人跟我提起過這個事,讓我狠狠地給訓了一通,現在,他可不敢亂說了,你就把你那顆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裏去吧!”

林新不語。

吳臘:“怎麽,對我還不相信嗎?隻要你自己不提起,袁之慶不提起,這件事就算過了,有什麽事,哥哥我給你擔著!”

林新咬咬牙:“我讓他再也提不起來!吳臘哥,把你的家什給我,我上山去!”

吳臘:“今天可能會打得很凶,你去可以,但是千萬要小心,有個閃失,我就罪過了,小琴還等著你呢!你可一個手指頭都不能折了,我還等吃你的喜糖呢!”

林新:“放心,有你這句話墊底,我怎麽也要好好兒地回來!吳臘哥,你可馬上要去啊!”

吳臘:“行,我馬上就去。”

林新:“謝謝吳臘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