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使節1
第9章 使節(1)
叔詹走向那口大鍋,兩手緊緊抓住鼎耳,對著蒼天大聲呼喊: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從今往後,以智慧和忠誠報效國家的,都跟我同樣下場!
弱國豈能無外交
秦穆公終於見到了呂甥。1
呂甥是晉惠公的死黨,裏克和丕鄭的死敵。當年惠公派丕鄭到秦國賴賬,丕鄭就說是呂甥等人不同意將河西之地割讓給秦。秦穆公聽他這麽說,便采納丕鄭的建議,派人到晉國誘捕呂甥。沒想到呂甥等人識破詭計,反過來殺了丕鄭,又把裏克和丕鄭的死黨一網打盡。秦穆公想得到的,自然全部落空。2
因此呂甥和穆公,可以說有一種特殊的緣分。隻不過這一回,呂甥是作為晉國的使節到秦。使命,則是接回韓之戰中被俘的惠公。
呂甥的使命不容易。
任重是肯定的。韓之戰,晉國既戰敗,又理虧。答應贈與的土地不贈與,這是背信;晉國受災秦國支援,秦國受災晉國樂禍,這是棄義。因此秦國的憤怒已經到了極點。他們抓住了罪魁禍首,哪能說放就放?
秦國君臣,也意見不一。有人主張殺了晉惠公祭祖,有人主張要晉國拿太子作人質來交換。秦穆公的夫人是晉惠公同父異母的姐姐,則拚了命來救她弟弟。最後,穆公同意談判,呂甥則來接人。這事雖然已有八九成希望,但呂甥一言不慎,仍可能觸怒秦國,那可就萬劫不複。
因此呂甥跟穆公的對話,便很有看點。
穆公問:貴國和睦嗎?
呂甥說:不和睦。小人因為國君被俘而羞愧難言,因為親人戰死而悲痛不已。他們不怕征稅加賦,全都整裝待發,一心要立太子為君。他們說,寧肯事奉戎狄,也要報此大仇!君子則既心疼自己的國君,也清楚他的罪過。他們不怕征稅加賦,全都整裝待發,一心等待貴國的命令。他們說,秦國的恩德,是一定要報答的呀!如果不能報答,那就隻能戰死。小人和君子,各執己見,所以不和睦。
這其實是綿裏藏針,話中有話了。
穆公當然也聽出那骨頭來,於是又問:貴國臣民,怎麽看國君的命運前途?
呂甥說:小人憂心忡忡,認為他難免一死;君子主張恕道,認為他一定回來。小人說,我們害苦了秦國,秦國豈能放過寡君?君子說,我們已經知罪了,秦國也一定寬宏大量。一個人,背信棄義就抓起來,低頭認罪就放了他,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厚道的德行,更嚴厲的懲罰嗎?結果肯定是心存感激地惦念那恩德,心懷鬼胎地畏懼那懲罰。因此,就憑這一懲前毖後的舉動,秦國便可以稱霸。敝國的君子們堅信,與此相反的蠢事,秦國是不會幹的!
穆公聽了,大為讚許。他不但如約放人,還立即改善了惠公的生活待遇。3
呂甥這番外交辭令,不卑不亢,有理有節,確實可圈可點;而另一位外交官的表現,則堪稱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不能不讓人拍案叫絕。
這位使節,就是魯國大夫展喜。
展喜比呂甥更難。呂甥代表的晉國,隻是戰敗而已;展喜代表的魯國,卻是還沒開打就得求和。公元前634年,魯僖公因得罪齊國,遭到討伐。魯國不是對手,隻能訴諸外交。
但,話怎麽說,禮怎麽送,魯國君臣一籌莫展。因為再貴重的禮物,人家也可能不屑一顧。最後,展喜決定帶最微薄的見麵禮去。
他帶去的是“膏沐”。
膏沐,其實就是洗發膏和沐浴露。
展喜說:敝國寡德之君不懂事,沒伺候好貴國邊疆的大臣,勞累君上您尊貴的腳步踏入敝國卑賤的土地,貴軍將士也風餐露宿十分辛苦,寡君非常非常過意不去。因此,特派臣下冒昧地送些洗發膏和沐浴露,以示犒勞。
齊孝公問:魯國害怕了吧?
展喜說:小人膽戰心驚,君子有恃無恐。
孝公說:切!你們的糧庫裏一粒米都沒有,田地裏一棵草都不長。貴國都成這樣了,憑什麽滿不在乎?
展喜說:憑貴我兩國的傳統友誼!貴國先君是太公,敝國先君是周公。想當年,太公和周公,輔佐武王平定天下,被成王冊封在此。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鐵的哥們嗎?小弟犯了錯誤,大哥當然要教訓,卻總不至於要了小弟的命,也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忘了先王。所以我們不怕。
齊孝公聽了,立即下令撤軍。4
顯然,這同樣是相當成功的交涉。事實上,弱國未必無外交。相反,正因為弱勢,才更要善於運用外交手段;弱國或戰敗國的使臣,不但要剛柔兼濟智勇雙全,還更要有君子風度和貴族精神。
那就再看幾個案例。
凶險的婚禮
公元前541年,鄭國都城之內一片恐慌,因為楚國的一位政要即將進城。
這位政要是王子圍。
子圍是楚國的令尹。令尹,是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執掌軍政大權的最高長官,相當於後世的宰相,大多由王子甚至儲君來擔任。實際上,子圍就是前任楚君康王的弟弟,現任楚君郟敖的叔叔。而且,也就在這年年底,他即位為楚王,即楚靈王。這樣一位人物,當然非同一般。
令尹子圍是來迎親的。
他娶的是鄭國大夫公孫段的女兒。
段,是鄭穆公的孫子,所以叫“公孫”。楚國的政要來迎娶鄭國大夫的女兒,這是天大的好事,為什麽要恐慌?
因為子圍是帶著兵來的。
事實上,子圍來鄭國,主要是進行國事訪問,然後參加在鄭國境內舉行的十一國會議。當時諸侯的會盟有兩種:一種叫“乘車之會”,不帶兵;一種叫“兵車之會”,帶兵。公元前639年宋襄公大會諸侯,約定的就是乘車之會,楚成王卻帶了兵去,結果宋襄公做了俘虜。
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鄭國不能不小心謹慎。何況楚國的狼子野心,子圍的專橫跋扈,盡人皆知。這回他來鄭國,誰知道真實目的是什麽?誰又能擔保他不會因為某件事情不高興,就在鄭國都城之內大動幹戈?畢竟,此刻已是春秋晚期,禮壞樂崩,並非所有人都講君子風度。何況楚人一貫自稱蠻夷,原本就不那麽恪守周禮。公然稱王,就是表現。鄭國雖然在春秋最早期,曾經是唯一的強國,這時卻衰落到接近“第三世界”。楚國則雖然原本“蠻夷之邦”,現在卻儼然“超級大國”。這就有如後來的葡萄牙遇到了大英帝國,硬碰硬是不行的。
惹不起躲得起。鄭人隻好請子圍一行住在城外的國賓館,好吃好喝伺候著。
但,子圍除了訪問,還要娶親。按照當時的婚姻製度,從說媒到成婚,要經過六道手續。最後也最隆重的一道,是“親迎”,也就是新郎親自到女方家裏迎接新娘。這是除天子以外人人都要做的,子圍當然也不例外。
親迎就得進城,所以鄭國恐慌。
這時,鄭國主持工作的是大政治家子產,子產便派了一位使節去交涉。
使節的話,當然說得很客氣:敝國的國都實在太狹小,不足以款待令尹大人的隨從。敝國唯恐怠慢,因此請允許我們在郊外清理出一片寬敞的地麵,權且替代公孫段的祖廟,不知可否?
子圍也派使節作答。
楚國使節的話,同樣客客氣氣,其實卻不容商量。楚使說:承蒙貴國君上恩準,賜福予敝國寡德之大夫子圍,讓圍有機會給公孫大夫的女兒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圍接到命令,不敢怠慢,立即舉行儀式,向列祖列宗稟告,然後才膽敢前來親迎。如果在荒郊野外舉行婚禮,那就等於是把貴國君上的恩典扔在草莽之中,也讓敝國寡德之大夫圍,蒙受欺騙先君的不白之冤。這樣一來,圍還能夠回國為卿,替寡君效力嗎?懇請大人三思!
鄭國的使節則幹脆把話說穿。這位使者說:一個國家,弱小不是他的罪過。但如果稀裏糊塗地以某大國為靠山,卻毫無戒備,那就罪該萬死。寡君將公孫之女許配給令尹大人,無非就是想要有個靠山。但是誰又知道,那大國是不是包藏禍心,要打小國的主意呢?我等小人,別的不怕,就怕這樣一來,小國沒了依靠,諸侯也起了戒心。貴國失信於人,號令天下就不再那麽一呼百應。否則,敝國的國都,就是貴國的賓館,哪裏還會舍不得開放公孫段的祖廟?
這就等於捅破了窗戶紙。子圍一行,也知道鄭國有了防備。借迎親而滅鄭國,是做不到了;而從《左傳》的表述看,他們還真有這打算。於是提出不帶兵器進城,鄭國也表示同意。一場凶險的婚禮,終於有驚無險,化險為夷。5
嘿嘿,弱國豈能無外交?
槍杆子裏麵出說法
婚禮結束後,子圍便去開會。
這次十一國會議,是五年前“宋之盟”的繼續。那次盟會,在中國曆史上很有名,甚至被認為是東周上下兩段的一個分界點。6
起因,是宋國大夫向戎痛感諸侯爭霸,戰亂不已,因此發起和平倡議。當時的超級大國,主要是晉、楚、齊、秦。向戎跟晉國執政趙武、楚國執政屈建私交不錯,一說就通。齊國和秦國,也表示支持。諸小國處在夾縫中,早已苦不堪言,更是樂觀其成。
於是,公元前546年,即魯襄公二十七年夏天,以宋為東道國,晉、楚、齊、秦及其同盟國代表,共同簽訂了和平條約。此後,小國得到的和平安寧,宋有六十五年,魯有四十五年,衛有四十七年,曹有五十九年,7差不多都有半個世紀。因此,曆史上把這次盟會,稱為“弭兵之會”。弭(讀如米),停止和消除的意思;兵,指戰爭。所謂“弭兵之會”,其實也就是當時的“世界和平大會”。
可惜,世界和平大會,一點都不和平。
盟會還沒開始,楚國就提出一個提案,要求各大國的同盟國相互朝見。這個提案表麵上看,很是合理。比如江湖大佬們拜了把子,各自門下的小弟當然也要見見,然後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但楚國其實別有用心。要知道,參加盟會的國家中,隻有陳、蔡、許三個小國是楚國的小弟,其餘魯、宋、衛、鄭這幾個中等國家則是晉國這邊的。而且,魯和宋拜了楚國的碼頭,魯國的小弟邾和莒(讀如舉),宋國的小弟滕和薛,也會跟了去。再加上曹國,楚國便宜占大了。8
晉國當然不能同意。於是趙武讓會議的發起人和聯絡人向戎轉告:晉、楚、齊、秦,地位相當。晉國不能指揮齊國,就像楚國不能命令秦國。楚國如果能讓秦國國君駕臨敝國,敝國寡德之君又豈敢不去請齊君?楚人則耍賴皮說,那就我們兩家的小弟們見見好了。楚人卻耍賴皮,說那就我們兩家的小弟們見見好了。
可見,晉楚兩國,一開始就在較勁。
因此兩國的代表團,也各住一邊。晉人住在宋都北,楚人住在宋都南。楚人甚至“衷甲”,也就是禮服裏麵穿了防彈背心。如此如臨大敵暗藏殺機,讓晉國代表團頗為緊張。最後,還是副團長叔向安慰團長趙武:打著謀求和平的旗號來發動戰爭,楚國應該還不至於。
但,要價則是肯定的。
楚人的要求,是先歃。歃(讀如煞),就是歃血。這是當時諸侯各國盟會時的一個重要程序。具體做法,是牽一頭牛來,割下左耳,放在盤裏;流出的血,則放在一種叫作敦(讀如對)的食器裏。然後,參加會盟的代表,依次以口微微飲血,或用手指頭蘸血塗在嘴旁,叫“歃血為盟”。這個動作,相當於在合同書上簽字。
不過,簽字可以同時,歃血卻有先有後。排在第一的,一般都被認為是盟主,或盟主就該先歃。所以楚國的要求,晉國便表示不能同意。晉國代表團說:我們是當然的盟主,沒有誰可以在晉國之前先歃血。楚國代表團則說,你們自己聲稱貴我兩國地位相等,那就應該輪流坐莊,憑什麽每次都是晉國優先?
吵來吵去的結果,是晉國讓步。代表團內部,副團長叔向又勸團長趙武:諸侯歸服的是德政,不是誰做主持人。曆來諸侯會盟,都有小國來主持的。這次就讓楚國做一回晉的小弟,又有何妨?
於是楚人先歃。9
不和平的世界和平大會,到此總算落下帷幕。但叔向的說法,其實是自欺欺人。沒錯,小國做盟會主持人的事,是有的。但那指的是“執牛耳”,不是歃血。執牛耳和歃血,是一個程序中的兩個環節。第一步,是把牛的左耳割下來放在盤裏。這就叫“執牛耳”。做這件事的人,相當於司儀,所以多半由小國的大夫來做。盟主是不動手的,在旁邊看,叫“卑者執之,尊者蒞之”。10然後,盟主取敦中之血先歃。盟主歃血後,才輪到其他人。
由此可見,同盟國地位的高低,不在盤中牛耳,而在敦裏的血。先歃血的,才是老大。所以,公元前502年,晉國和衛國會盟,衛靈公讓晉國大夫執牛耳,自己先歃血,結果便發生了肢體衝突。11執牛耳,牛嗎?
看來,弭兵之會上,楚國是占盡了上風。原因也很簡單,這時的楚國已成為南方強國,北方的晉國則開始走下坡路。強大的軍事力量,支持著楚國強悍的立場和強硬的態度。種種外交辭令,不過是華麗的麵紗。
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也出說法,甚至歪理。
實際上,所謂“世界和平大會”(弭兵之會),不過是大國的俱樂部。小國除了唯命是從,並沒有多少發言權。他們的代表,不要說扞衛國家的主權和尊嚴,就連保住自己的性命,都不容易。
比如叔孫豹。
硬漢叔孫豹
叔孫豹差點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