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臣2

第8章 人臣(2)

公元前645年,也就是晉國拒絕賣糧食的第二年,熬過了大饑荒的秦國迎來了大豐收。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糧草充足的秦軍摩拳擦掌,要向晉國討還公道。夏曆九月,秦穆公禦駕親征,率兵伐晉。晉惠公也親自上陣,迎戰秦軍。理直氣壯的秦軍鬥誌昂揚,乘勝前進,晉軍則一敗再敗,三敗而至韓(在今何處有爭議)。

惠公問慶鄭:敵軍深入我境,怎麽辦?

憋了一肚子氣的慶鄭反唇相譏:這不是君上讓他們深入的嗎?能怎麽辦?

惠公氣急敗壞,大喝一聲:放肆!

於是拒絕接受占卜的結果,不讓慶鄭擔任他的車右;又不聽慶鄭勸阻,堅持讓鄭國出產的小駟馬拉車。

如此固執己見死不改悔的結果,是十四日這天,惠公的戰車陷在爛泥裏出不來。惠公這才急了,向慶鄭呼號求救,慶鄭卻置之不理。不但不理,還氣哼哼地說:剛愎自用,不聽忠言,背信棄義,無視占卜,這是自求其敗,何必要搭我的車?下臣這輛破車,恐怕不值得君上用來屈尊逃亡。

後麵的細節就不甚了然。我們隻知道,當時秦穆公的處境也很危險。晉軍這邊,已經有一輛戰車迎上了穆公,眼看就要俘虜他。但按照《左傳》的說法,是因為慶鄭在晉惠公這裏耽誤了,所以穆公得以逃脫。按照《國語》的說法,則是慶鄭要那輛戰車來救晉惠公,這才放跑了秦穆公。

總之,秦穆公沒事,晉惠公被俘。

人君不公,人臣不忠,10晉惠公的被俘隻能說是咎由自取。

但後果,卻很嚴重。

如果就事論事,則晉軍的戰敗,惠公的被俘,慶鄭都是有直接責任的。因此,後來晉惠公被釋放,即將回國時,就有人建議慶鄭逃走。

慶鄭說:我不逃!

對此,慶鄭的說法是這樣的:照規矩,軍隊潰敗,就該自殺;主將被俘,就該去死。我慶鄭,既害得國君兵敗被俘,又沒能在兵敗之後以身殉國,已經罪不容赦。如果居然還逃亡,讓國君失去懲罰罪臣的機會,那就不像人臣了。明明是人臣,又不像人臣,如此“臣而不臣”,還能逃到哪裏去?

於是等著惠公來抓他。

惠公回國,剛走到城郊,聽說慶鄭沒有逃亡,立即下令將他捉拿歸案。

惠公說:你這罪人,為何不逃?

慶鄭說:為了成全君上。當年君上即位,如果履行諾言,以德報德,國勢就不會下降。國勢下降後,如果接受勸諫,采納忠言,戰爭就不會爆發。戰爭爆發後,如果起用良將,用兵得當,也不至於戰敗。現在敗都敗了,能做的就隻剩下誅殺罪人,以謝天下。這個時候,如果還把臣放跑了,怎麽保得住封國呢?所以臣特地等在這裏,以保證君上不會犯最後一個錯誤。

惠公一聽,簡直就要氣瘋了,連聲喊道:快殺了他!快殺了他!

慶鄭卻很平和。

心平氣和的慶鄭微微一笑:臣下據理直言,乃為臣的正道;君上依法直刑,乃為君的聖明。總之,君臣都要講一個“直”

字,國家才有利。所以,就算君上不動手,下臣也會自殺。

史家沒有記錄當時的天氣。按節氣算,這會兒天地之間應該是一片肅殺。

晉國的大臣們則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釋放慶鄭,讓他戴罪立功;另一派則認為不但不能饒他一死,就連讓他自殺都不可以。因為慶鄭最大的罪惡,就是無視君父,自作主張。這家夥,戰爭中已經自行其是,現在又豈能讓他自行了斷?苟如此,則綱紀何在,體統何存?

其實這時惠公的最佳選擇,是采納前一種建議。因為這樣做,君上有不計前嫌的聲譽,臣下有主動就刑的美名,對晉國是有利的。可惜惠公是個混蛋。是混蛋,就不能指望他作出英明決策。如果這混蛋還擁有不受限製和監督的權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從小混蛋變成大混蛋。

因此,惠公最後還是殺了慶鄭。

好在慶鄭被殺後,惠公似乎也懂得了收斂。此後八年,倒沒聽說他還有什麽荒唐事。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可以說慶鄭沒有白死。11

但,故太子申生,可就死得太冤了。

怎麽都得死

太子申生是被驪姬害死的。

為此,她機關算盡。

第一步,是慫恿晉獻公讓太子申生遷到曲沃,公子重耳遷到蒲,公子夷吾遷到屈,實際上是把這三個人都攆出去,隻留自己的兒子奚齊、妹妹的兒子卓子在國都。第二步,是慫恿晉獻公派申生率軍出征。申生如果戰敗,就以此治罪;如果勝利,則誣陷他有野心。可惜,申生班師回朝後,雖然流言四起,卻並未能撼動其地位。於是驪姬使出最後一招,親手製造了一起投毒案。

公元前656年,驪姬羽翼豐滿,開始實施犯罪。圈套和陷阱,是謊稱晉獻公夢見了申生的生母齊薑。按照當時的製度,申生必須立即祭祀,祭祀後還必須把酒和肉獻給君父。

而這時,獻公正好外出打獵。利用這個時間差,驪姬在肉和酒裏下了毒(一說以毒酒和毒肉替換)。獻公灑酒祭地,地隆起。把肉給狗和小臣吃,狗和小臣立即死亡。成為犯罪嫌疑人的申生百口莫辯,隻有去死。12死,是沒有價錢可講的,因為這是弑君和弑父的雙重大罪。已遂,則當誅;未遂,得自殺。

問題在於這是冤案!而且,案情如此簡單,難道就無人識破?驪姬步步緊逼,申生就毫無感覺?獻公偏心眼,驪姬狐狸精,路人皆知。那些朝中大臣,難道都由著他們胡來,一個勸阻和反對的都沒有?或者說,一個幫助申生的都沒有?

當然有。

但為了恪守臣道,他們都退下陣來。

比如裏克。

晉獻公派申生率軍出征,裏克是表示了反對的。但獻公不聽,裏克也沒有堅持。相反,他對申生說:為臣,隻怕不忠;為子,隻怕不孝。廢立之事,不是太子應該考慮的。太子還是努力做好工作吧!13有人說,這是善於處理父子關係,14甚至就是為臣之道。

這話恐怕可以商榷。比方說,後來裏克殺奚齊和卓子,怎麽就毫不手軟,就不講君臣大義?說到底,無非之前的獻公強勢,之後的驪姬和奚齊孤兒寡母,好欺負。這樣看,後來裏克被相對強勢的惠公所殺,便多少有點自作自受。

再說狐突。

對於申生的率軍出征,狐突也是勸阻了的,但申生不聽。申生說,君父派我出來打仗,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為了考察我。既然反正都難免一死,不如一戰。不戰而返,罪過更大。作戰而死,至少還能留下美名。

結果不出狐突所料,申生回國,讒言四起。於是狐突閉門不出。

裏克和狐突的溫良恭儉讓,其實是姑息養奸。當然,以狐突當時的地位,多半也是無能為力。裏克卻不是無力,而是無心,或無膽。事實上,驪姬要謀害太子,裏克是知情的。然而他左右為難,他的同夥丕鄭則表示沒有主意。裏克便對丕鄭說:弑君,我不敢;幫凶,我不能。我隻有躲起來。

於是裏克稱病不朝。三十天後,驪姬得逞。15

最後說申生。

申生名為儲君,其實是個苦孩子。母親身份不明,16

父親另有所愛,大臣們對他的建議和勸導,都是要乖,要好,要聽話,要盡忠,要盡孝。從來就沒人告訴他,他自己有什麽個人權利可以主張,也不知道該如何主張。

因此,當申生被驪姬誣陷時,他其實是無法自救的。有人對他說:太子去申辯吧,君上一定能明辨是非。申生卻心灰意冷。申生說,我去申辯,驪姬就得問罪。我的國君和父親老了。沒有驪姬,他老人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君父不開心,申生怎麽可能開心?

公元前656年,夏曆十二月二十七日,申生在曲沃上吊自殺。17

冤死的申生死不瞑目。據說,死前申生托人帶話給閉門不出的狐突:申生有罪,不聽您老人家的話,才有了今天這個下場。申生並不敢貪生怕死,隻是心疼我們的國君老了,國家又多災多難。您老人家再不出山,奈吾君何?如果您老人家肯出來做事,申生就算是拜您所賜而死,將無怨無悔。18

狐突後來的死節,或許與此有關。

再說君臣

現在,似乎該檢討一下君臣關係了。

君臣父子,是中國曆史上最重要的人際關係。想當年,年輕的孔丘到齊國找工作,齊景公問他何以治國,孔子的回答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齊景公則點頭稱是說,是啊,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算有糧食,寡人吃得到嗎?

事實上,君臣父子這四個字,乃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政治理念、道德規範和製度設計,因此從西周以來,就被著力打造、建立和維護,不容動搖。

當然,秦漢前後,君臣關係是有區別的。西周到春秋,理論上是家臣效忠家君,國臣效忠國君,天下之臣效忠天下共主,即士效忠大夫,大夫效忠諸侯,諸侯效忠天子,逐級效忠。到戰國,天子沒有了,三級效忠變成兩級效忠。但,逐級效忠不變,君臣關係也不變。

秦漢以後,諸侯沒有了,逐級效忠變成直接效忠。皇帝是唯一的君,其他人從官員到百姓,都是臣。不過,這也要看世道。如果天下大亂,則各為其主。比如東漢末年,就是周瑜效忠孫權,關羽效忠劉備,郭嘉效忠曹操。效忠對象雖不相同,君臣關係仍然是綱。

很顯然,在中國古代,君臣關係是社會穩定的基礎,君主製度的基石。其他關係,也都可以看作君臣,比如父親是家君,丈夫是夫君。兄弟和朋友看似平等,那是因為上麵還有君父。沒有君父,大哥便是君。君臣之道,豈非大義?

可惜,它先天不足。

不足在於不平等。君父,毋庸置疑地高於臣子。這可是違背人之天性的,因此不能不設法彌補。彌補的辦法,是用對等來替代平等。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或“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19也就是說,君臣父子都有道德上的義務,也都要遵守遊戲規則。一旦失禮,很可能代價慘重。

這事有案可稽。

公元前559年,衛獻公請兩位大夫吃飯。兩位大夫依照禮節,衣冠楚楚準時準點來到朝堂,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裏。

然而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太陽快下山了衛獻公還不露麵。最後,才發現他在園子裏射雁。而且見了兩位大夫,居然不脫皮冠就跟他們說起話來。

這是嚴重的失禮。皮冠,是戎裝或獵裝。所以,臣見君,君見臣,即便是在戰爭中或狩獵時,也至少要免冠(摘下皮冠)。魯成公十六年,晉國大夫至三次遇到楚王戰車,每次都要免冠。楚共王派使節去慰問他,他立即免冠聽命。

魯昭公十二年,身穿獵裝的楚靈王接見自己的大臣,則不但免冠,而且去披(脫去披肩)、舍鞭(扔掉馬鞭)。不摘皮冠,就是把對方當作仇敵或野獸。請客吃飯而著獵裝,更是公然的羞辱。衛國這兩位大夫忍無可忍,怒不可遏,便發動兵變把獻公驅逐出境,十二年後才讓他回國。

此事發生時,晉國的國君是悼公。悼公問他的樂師師曠:衛國人驅逐了他們的國君,是不是也太過分了?師曠說,恐怕是他們的國君太過分。國君,是祭祀的主持人,也是人民的希望。如果人民失望,那又何必要他?老天爺是愛民如子的。上天為人民立君,難道是讓他騎在民眾頭上作威作福?20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應該喝彩。

可惜,君要仁,父要慈,並沒有可操作的製度來監督,也沒法監督。他們仁不仁,慈不慈,守不守禮,全靠自覺。

相反,君父們的絕對權威,則天然合理,無人質疑,不可動搖。結果是,君可以不仁,臣不能不忠;父可以不慈,子不能不孝。甚至一旦君父昏暴,則很可能不幸如申生:盡忠,他得死;盡孝,他也得死。不死,就不忠不孝;死,則忠孝兩全。

這是什麽混賬邏輯!

這又是什麽狗屁道德!

於是臣子們便隻能碰運氣,或者看著辦。狐突、裏克、慶鄭的共同特點,就是恪守臣道,但不出賣良心,也不放棄尊嚴。要殺,隨你!要命,拿去!我可以去死,但話要說清。死得不明不白,不幹!

荀息則是另一種態度,那就是無條件地盡忠。在他看來,受人之托,尚且要忠人之事,何況是君父所托?至於成功與否,則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這恐怕也是大多數臣子的基本立場。因為不管怎麽說,君,總歸是一國之主;父,則無疑是一家之主。君主蒙羞,則舉國蒙羞;君主蒙難,則舉國蒙難。所以,惠公被俘後,晉國的大夫們都披頭散發,拔起帳篷跟著走。

秦穆公無奈,隻好派使者去傳話:諸位不必那麽憂慮吧?寡人陪著貴國國君往西走,不過是要告慰貴國故太子的在天之靈,21豈敢有什麽過分之舉?

晉國的大夫們則誠惶誠恐地行起了將亡或已亡之國的大禮,三次下拜三次叩首。他們說:偉大的君上!您老人家腳下是地,頭上是天。皇天後土都聽到了您的誓言。我等卑微的外邦小臣鬥膽站在下風口,等候您仁慈的命令!22

後來晉惠公被放,這一幕也是起了作用的。

起作用的因素還有很多。其中之一,便是晉國外交官的成功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