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臣1
第7章 人臣(1)
師曠說:老天爺是愛民如子的。
上天為人民立君,難道是讓他騎在民眾頭上作威作福?
老爹退下
鄢陵之戰的戰場上,有泥沼。
泥沼很大,擋在晉軍營壘前,大家都小心翼翼繞開走。
中軍統帥欒書和副帥範燮,率領自己的親兵一左一右護衛著國君。晉君車上,少毅是駕駛員,欒鍼是侍衛長,但戰車還是陷進了泥沼。
身為中軍統帥和晉國大臣,欒書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於是他下車走過來,準備扶國君轉移到自己的車上。
欒鍼卻大喝一聲:欒書退下!
喝令欒書退下的欒鍼慷慨陳詞:國家大事,你豈能一人獨攬?再說了,侵犯別人的職權,這叫冒犯;放棄自己的職責,這叫怠慢;離開本職工作崗位,跑到別人這裏來,這叫搗亂。有這三條罪名,你還動嗎?
於是欒書立即退下。
欒鍼則跳下車來,用力掀起戰車,脫離險境。1
這事在鄢陵之戰中,不過小插曲,卻被史家隆重地記載下來,其實是有深意的。事實上,欒書不但是中軍統帥,而且是欒鍼的父親。下級嗬斥上級,還劈頭蓋臉,豈非不忠?
兒子嗬斥父親,還直呼其名,豈非不孝?
恰恰相反。
欒鍼的做法,完全符合禮儀,也合乎道理。首先,這是在國君麵前。君前無父子。所有人當著國君之麵,都要直呼其名。 2
這個規矩,一直延續到明清。其次,欒書如果把國君轉移到自己的車上,就無法再行使統帥職權。這當然是失職和失責。第三,欒鍼的職務,是車右。按照當時的製度,車右的任務原本就是“備傾側”和“備非常”。3欒鍼該做的事,欒書豈能越俎代庖?那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不折不扣的侵權或越權。
由此可見,所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有先後。公私不能兩全,則先公後私。忠孝不能兩全,則先忠後孝。在人君麵前,人父必須退居二位。而且,為了讓兒子盡忠,做父親的往往要委屈自己,甚至犧牲生命。
比如狐突。
狐突是晉文公重耳的外祖父,在晉獻公時曾擔任太子申生的駕駛員。獻公去世後,國君是惠公。惠公擔任國君十四年,與宋襄公同在公元前637年去世(宋襄公死在五月,晉惠公死在九月)。繼位的是他的兒子,是為懷公。懷公很清楚,當時晉國的人心所向和眾望所歸,其實在公子重耳。重耳流亡國外,狐突的兒子狐毛和狐偃追隨左右,實在是懷公的心腹之患。
於是懷公把狐突抓起來做人質。
懷公對狐突說:隻要把兒子叫回來,寡人就免你不死。
狐突卻拒絕拿原則做交換,他給懷公講了一個道理。狐突說,君臣關係,並不是可以隨便建立的,因此也不能隨意改變。成為他人之臣,首先要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簡策上,叫“策名”;其次要向人君敬獻禮品,叫“委質”。這兩件事,都表示以身相許,也表示一旦確立關係,就忠貞無貳,永不變心。
顯然,春秋時期有兩種關係:公私與君臣。職務對職務,是公私;個人對個人,是君臣。君臣關係高於公私,也重於公私。因為不能效忠主公,也就不能效忠國家。因此,必須先忠君後報國,哪怕那人君並非王侯,甚至流離失所。
這就是狐突他們代表的主流觀念。
於是狐突說:做兒子的能夠擔當重任,是因為做父親的教以忠誠。臣這兩個兒子,成為重耳之臣已經很久了。如果臣把他們叫回來,那就是教唆叛變。做父親的教唆兒子叛變,又拿什麽來效忠於君?若不殺臣,那是君上的英明,也是下臣的願望。如果濫用刑罰以逞淫威,請問又有誰不是罪人?下臣聽命就是。
懷公便殺了狐突。
可惜懷公此舉隻是成全了狐突,卻並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第二年春,公子重耳在秦國軍隊護送下回國,是為晉文公。為此,諸侯們舉行了盟會。盟會的主持人,便正是狐突的兒子、重耳的舅舅狐偃。至於懷公,在重耳啟程後不久就逃出國都,後來又被謀殺,隻做了三四個月的國君。4
血案早已發生
懷公成為晉君,原本就是曆史的誤會。
晉懷公是晉惠公的兒子,晉獻公的孫子。晉獻公女人多,兒子也多。第一位夫人是賈國的公主,無子。之後,齊薑生申生,狐突的女兒狐姬生重耳,狐姬的妹妹生夷吾,驪姬生奚齊,驪姬的妹妹生卓子。這些女人當中,最有心機的是驪姬。驪姬為了讓自己的兒子能夠接班,使盡了陰謀詭計。最後,太子申生被逼自殺,重耳和夷吾先後出走流亡國外,奚齊被立為太子。驪姬,似乎可以得逞。
可惜人心不服。
這時的朝廷重臣,是荀息、裏克和丕鄭。裏克原本是支持太子申生的。申生死後,又私底下支持重耳,表麵上中立。5丕鄭,則跟裏克一夥。獻公和驪姬可以依托的,隻有荀息。何況荀息有能力。向虞國借道攻打虢國,導致虞國唇亡齒寒,最後被滅,就是荀息的手筆。
於是晉獻公托孤於荀息。
獻公說:這個弱小的孤兒,就拜托給大夫您了。大夫您打算怎麽樣呢?
荀息伏地叩首說:下臣將忠貞不二,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為股肱之臣。如果成功,那是君上在天之靈的福佑。
不成,臣就去死。
這是莊嚴的宣誓,當然必須履約。事實上,晉獻公死後頂多一個月,裏克就發動了兵變,6而且事先把情況通報了荀息。裏克說:奚齊繼位,不得人心。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的舊部,憤怒已經到了沸點。天怒人怨,兵變一觸即發,先生打算怎麽辦?
荀息說:我去死!
裏克說:恐怕沒什麽用吧?如果因為先生的死,那孩子就能安然無恙地繼承君位,倒也罷了。如果先生自盡,那孩子照樣被廢,又何必去死?
荀息說:在下對先君有承諾,不可言而無信。一個人,既要履行諾言,又想明哲保身,做得到嗎?所以,雖然我之死無濟於事,但我又能躲到哪裏去呢?再說了,每個人都會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在這一點上,請問誰不如我?我自己既然忠貞不二,那麽,能攔住別人,不讓別人效忠嗎?
裏克馬上就聽明白了,荀息隻是要效忠,卻未必效力,甚至也無力可效。所謂“我欲無貳,而能謂人已乎”,其實就是不阻攔裏克的兵變。這個不阻攔,可以理解為無能為力,也可以理解為尊重裏克的效忠。總之,荀息的態度,可以歸結為一句話:各為其主,各盡其責,成敗與否,聽天由命。
有了荀息的態度,裏克立即動手。這年十月,裏克在居喪的茅屋裏殺了奚齊,荀息也立即準備自殺。有人說:不如立奚齊的弟弟卓子為君,盡力輔佐,也算履行了諾言。於是荀息就立卓子為國君,並安葬了晉獻公。然而到十一月,裏克又在朝堂上殺了卓子。荀息無路可走,終於自殺。
奚齊和卓子先後被殺,有資格繼承君位的,就隻剩下重耳和夷吾。這時,周天子已經沒有多少權威。誰當晉君,得由大國說了算。大國中有發言權的,是齊國和秦國。大國扶持的國君站不站得住腳,則要看朝中重臣的意見。大臣中有發言權的,是裏克和丕鄭。君位落入誰手,全看這兩個大國、兩位大臣。
於是夷吾派人向裏克行賄,許以汾陽之邑;又派人向秦國行賄,許以河西之地。秦穆公問來人:夷吾在國內靠誰支持?來人說,公子沒有支持者,也沒有反對派,而且從小就性格內向。穆公聽說,便覺得讓這麽個孤立無援的沒用家夥做晉君,其實符合秦國的利益,便派兵護送夷吾回國。
這時的中原霸主,是齊桓公。晉國的內亂發生後,桓公就聯合諸侯派兵到了晉國。於是以齊國為首,秦國為次,諸侯一起立夷吾為君,是為晉惠公。裏克原本是要立重耳的,但被重耳謝絕,也隻好接受夷吾。
7天上掉餡餅,夷吾撿了個大便宜。
他的兒子懷公後來做了三四個月的國君,則算是小便宜,抑或是不幸。
這是公元前651年的事。也就在這年,宋襄公即位。宋襄公和晉惠公,同年即位,同年去世,可謂難兄難弟。不同的是,宋襄公即位後,重用子魚,宋國大治。他的錯誤,在外交而不在內政。晉惠公卻是內政和外交都一塌糊塗。他兒子懷公後來死於非命,其實是他造的孽。
但懷公並不是第一位死難者。事實上,從獻公到文公,晉國的宮廷鬥爭持續不斷,死人的事也經常發生,可謂血案迭起。最先冤死的是太子申生,其次是奚齊,第三是卓子,荀息是第四位。而且,荀息屍骨未寒,便輪到第五個人了。
這個人,就是裏克。
又起屠刀
裏克是被晉惠公逼死的。
公元前651年,惠公靠著齊國和秦國的支持成為晉君。第二年,周天子派大員會同齊國大夫確認了他的國君身份。這個時候,晉惠公大約覺得地位已穩,便向裏克舉起了屠刀。
惠公殺裏克,有多種原因。比方說,他曾許諾封裏克以汾陽之邑,現在卻想賴賬。這是有可能的。事實上,他答應割讓給秦國的河西之地,就賴掉了。又比方說,裏克畢竟殺了奚齊和卓子,還變相地殺了荀息。有此重罪,不處理似乎沒法交代。更重要的是,裏克支持重耳。重耳雖然人在國外,但威望和聲望都比惠公高。如果裏克和重耳裏應外合,惠公是抵擋不了的。
於是惠公找裏克談話。
惠公說:沒有大夫您,也沒有寡人的今天。不過,話雖如此,先生畢竟殺了兩位國君、一位大夫。做先生的人君,豈不是太難了嗎?
裏克說:下臣不殺那三人,君上豈能回國即位?既然要加罪於臣,哪裏還怕找不到說法,何必弄得那麽麻煩?臣聽到命令了!
說完,裏克拔劍自殺。
8裏克自殺後,丕鄭本人以及裏克和丕鄭的死黨,也被惠公手下誅殺。但血案並沒有到此為止。下一個被殺的,是慶鄭,隻不過要到五年之後。
慶鄭是晉國的大夫。他的被殺,是因為對惠公的所作所為實在看不下去。事實上,從逼死裏克,到殺掉慶鄭,前後五年間惠公的表現,確實像一個十足的混蛋。公元前650年,他的屁股剛坐穩,就派丕鄭到秦國去賴賬,而且話說得極其無恥。據《史記·晉世家》,惠公的話是這麽說的:夷吾曾許諾貴國以河西之地,現在照理說應該兌現,可是大臣們不同意。大臣們說,敝國的土地是先君的。夷吾不過流亡在外的公子,哪有權力擅自給人?寡人爭不過他們,實在抱歉!
這簡直就是無賴,但對秦國來說卻是自作自受。實際上,當年秦穆公為晉國擇君,是派人出去考察了的。考察的結果,是重耳更仁義。討論的結果,卻是選個差的。考察團團長對穆公說: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意思是:如果要弘揚仁義,那就為他們選個德才兼備的;如果要稱霸中原,那就為他們選個老實巴交的。秦國當然想稱霸,就選了晉惠公這個“老實人”。
誰知道老實人未必老實。晉惠公雖懦弱無能,卻也厚顏無恥。被忽悠了一把的秦國隻好吃啞巴虧。
問題是事情還沒完。
賴賬之後三年,晉國發生饑荒,便向秦國購買糧食。
秦國君臣研究後,決定立即進行人道主義救援。因為自然災害,哪個國家都會有。救災恤鄰,是人間正道。秦穆公也說,他們的國君雖然可惡,但人民又有什麽罪過?於是秦國以德報怨,給晉國運送糧食的船隊浩浩蕩蕩,源源不斷,史稱“泛舟之役”。
然而第二年秦國發生饑荒,向晉國購買糧食,卻遭到拒絕。晉國君臣討論這事時,反對派的理由居然是:皮之不存,毛將安傅?也就是說,兌現承諾,割以河西之地,這是“皮”。賣些糧食給晉國,則不過是“毛”。皮都賴掉了,給幾根毛有什麽用?這點小恩小惠,不但不能消除秦國的怨恨,反倒隻能加強他們的實力,不如破罐子破摔,得罪到底。
這種混賬話,惠公很以為然。
慶鄭卻不能同意。他說:忘恩負義,無親;幸災樂禍,不仁;貪小便宜,不祥;得罪鄰居,不義。這道理,老百姓都懂。誰要是這麽做,親人都會結仇,何況秦國跟我們還有夙怨?
晉惠公不聽。9
這一下,秦晉兩國便結下了梁子,慶鄭跟惠公也有了嫌隙。這梁子終於導致秦國和晉國開戰,惠公也做了俘虜。後來,經過多方努力,晉惠公被秦國釋放。而惠公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慶鄭。
我不逃
慶鄭坐在國都等死。
導致晉惠公一定要殺慶鄭的,是秦晉兩國的那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