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戰士2
第6章 戰士(2)
這些遊戲規則,是誰在什麽時候製定的?不清楚。它們都得到了嚴格執行嗎?也未必。但可以肯定,這些規則在戰國時期便被破壞得一幹二淨。因為在戰國時期,戰爭的目的是兼並他國,當然要消滅對方的有生力量,大規模不眨眼地殺人,打殲滅戰。春秋則相反,戰爭的目的說得好聽,是維持國際秩序,維護世界和平。說得難聽點,也不過爭當江湖老大。老大可是要以德服人、以身作則的,事情就不能做得太過分。這樣的戰爭,自然列陣如球賽,宣戰如請客,交手如吃飯,格鬥如競技,溫文爾雅,費厄潑賴,最多溫良恭儉而不讓。
好男才當兵
春秋和戰國,戰士也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春秋的是君子,戰國的是小人。
這裏說的君子和小人,是階級意義上的。換句話說,君子即士人,是貴族;小人即庶人,即平民。如果參加戰爭,則貴族叫“士”,平民叫“卒”。士,既參戰也作戰,所以叫“戰士”。卒,參戰不作戰,隻是跟著跑,所以叫“走卒”。走,在古漢語中,就是“跑”的意思。戰士和走卒,是兩碼事。
其實士與卒,地位從來就有高低。有文字學家認為,士,跟王、皇一樣,都是一個人端坐的樣子,隻不過王和皇頭上特別大。13這是有道理的。事實上,士就是“無冕之王”。他們作為貴族,跟天子、諸侯、大夫一樣,成年時都要加冠。孔子的學生子路寧願死,也不肯免冠,就是不能丟了士的身份。隻不過,士隻加冠,天子、諸侯和大夫則不但加冠,還要加冕,這才成了王或皇。
卒就不一樣了。文字學家一致認為,卒就是穿某種衣服的人。這衣服上會做記號,甚至寫個“卒”字,表示是當差的、跑腿的、服勞役的,是小人。
所以,士,是高貴的,比如紳士、爵士、武士道。卒,則是卑賤的,比如隸卒、獄卒、馬前卒。馬前卒這三個字最能說明問題:戰場上,士披甲胄,叫“甲士”,乘車作戰。
卒無甲可披,隻能穿件布衣,鞍前馬後跟著跑。故,車兵曰乘,步兵曰卒。中國象棋之將、仕、相、馬、車、炮、卒,就是這種軍事製度的體現:卒是最低級的,仕則僅次於將。
將就是大夫,仕則是士。乘車的士比步行的卒高貴,因此可以“丟卒保車”。
總之,在春秋時期,士參戰也作戰,卒參戰不作戰。戰士是高貴的、體麵的、有尊嚴的,也是驕傲、自豪和快樂的。而且無論國君、大夫,還是一般的士人,隻要上陣,就是戰士。因此,一個貴族男子如果不能從軍,就是奇恥大辱。相反,平民成為戰士,則是極大的榮耀。當然,他們必須表現優異,而且僅限於在農民中選拔。工匠和商販,是沒有資格的。14
好男才當兵。戰爭,是貴族的遊戲。
這就是春秋的觀念。
是貴族,就要有貴族精神和君子風度。這種精神和風度,上級和敵人也都要尊重和敬重。前麵說過,楚王和至在晉楚鄢陵之戰中,是相互致敬的。同樣在這場戰爭中,晉國的一位君子,也向一位楚軍將領表示了敬意。晉國的君子叫欒鍼(讀如真),是中軍統帥欒書之子,當時擔任晉國國君的車右,也就是持矛站在國君的右邊,相當於侍衛長。15
楚國這位將領則叫子重,多次率軍征戰,是楚國的名將。鄢陵之戰,他當然也在場。他的旗幟,在戰場上高高飄揚。
欒鍼看見子重的戰旗,肅然起敬。他對國君說:當年下臣出使楚國,子重曾問臣晉國之勇,臣答整整齊齊、井然有序。他又問還有什麽,臣答心平氣和、從容不迫。現在兩國交兵,如果不去致敬,就不算井然有序;如果言而無信,就不算從容不迫。請君上批準下臣派人去送酒。
晉君批準了欒鍼的請求,欒鍼的使者也到了子重的麾下。使者說:敝國人才匱乏,寡君隻好讓鍼勉強湊合著做他的車右。鍼公務在身,不能親自來犒勞大帥的部下,隻好派某代為敬酒,還望大帥見諒!
子重躬身答禮:欒鍼大人真是好記性,還記得我們當年的談話。於是接過酒具一飲而盡,然後拿起鼓槌繼續擊鼓。
順便說一句,子重從清晨一直戰鬥到了黃昏。
什麽叫君子?這就是。
環球同此高貴
的確,所謂君子,雖然原本是一種階級和出身,但久而久之,便變成了一種人格精神,包括剛直不阿、光明磊落、行俠仗義和相互尊重。其核心,就是高貴。這種精神在古代戰爭中表現得尤為突出,而且還是全球性的。
比如古希臘。
在波斯人眼裏,希臘人是固執、愚蠢和荒唐的。他們總是要選擇最平坦最開闊的地方,雙方擺好陣勢,派出傳令官相互宣戰,然後才開打。這跟我們春秋的“不以阻隘”,簡直如出一轍。由於雙方都沒有可以隱藏和躲避之處,結果自然是兩敗俱傷,就算一方勝出也得不償失。對此,一位波斯將領表示十分不解:既然你們言語相通,又有傳令官宣戰,為什麽不能談判呢?如果隻能訴諸戰爭,又為什麽不能給自己找個有利地形呢?16
其實,嘲笑希臘人的波斯人,自己也差不太多。公元前479年八月,波斯和希臘的軍隊在普拉提亞平原會戰。波斯人先到,在阿索普斯河北岸擺開陣勢。由三十多個城邦組成的希臘聯軍,則拖拖拉拉半天都湊不齊,開戰前還有人源源不斷趕來。然而就在希臘人慢慢集結,甚至隻有少數散兵遊勇時,兵強馬壯的波斯軍隊卻按兵不動。直到希臘人有了十一萬之眾,波斯統帥才下令進攻。這跟我們春秋時期的“不鼓不成列”,又有什麽兩樣?
結果,普拉提亞會戰以波斯人的慘敗告終。
這讓我們想起了泓之戰。公元前638年,也就是普拉提亞會戰的一百五十多年前,楚國與宋國戰於泓水。當時宋軍先到,也擺好了陣勢。然而無論在楚軍過河前,還是過河後,宋襄公都不肯發起進攻。他硬是要等到楚軍完全站穩腳跟陣勢擺好,才敲響戰鼓。結果,宋軍大敗,襄公負傷,並於第二年去世。
戰敗後,宋國人都怪罪襄公,襄公卻不後悔。他說,不重傷,不擒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都是遊戲規則。
不遵守這些規則,就不是君子。寡人雖然是早已亡國之殷商的殘渣餘孽,也不能做偷雞摸狗的事。
有此想法的,並非隻有宋襄公。
比如亞曆山大。
馬其頓國王亞曆山大有一句名言:偷來的勝利不光彩。
因此,在公元前331年高加美拉大戰的前夜,他拒絕了偷襲波斯大營的建議。是啊,有著貴族精神和君子風度的古代軍人認為,戰爭是一種高尚而榮耀的事情,必須堂堂正正地進行。乘人之危是不義的。這樣做,不但違反規則,而且勝之不武。
亞曆山大善有善報。公元前326年,也就是高加美拉大戰五年後,他在印度河遭遇波魯斯。當時亞曆山大率領的是騎兵,且遠道而來,喘息未定,人生地不熟。波魯斯布下的卻是象陣,還從容不迫,以逸待勞。勝負,幾乎不言而喻。
然而波魯斯卻像當年的宋襄公和波斯統帥一樣,坐失良機。他耐心地等待馬其頓軍隊渡河、集結、調整、休息、布陣,一直等到對方一切就緒,這才與之交鋒。結果,印軍大敗,波魯斯也做了俘虜。
傻得可愛的波魯斯,可謂印度版的宋襄公。
不過這位“印度宋襄公”同樣善有善報。亞曆山大待他以國王之禮,還讓他繼續統治自己的王國。這不僅因為波魯斯有著魁偉的身材、英俊的外表,更因為他有著武士的英勇和高貴。正是這種精神,讓亞曆山大由衷地表現出欣賞和崇敬。
這是一種王者風範。
的確,在印度的種姓製度中,國王和武士屬於第二等級,叫“刹帝利”。作為高貴的等級,刹帝利也必須有高貴的表現。婆羅門教的《摩奴法典》甚至明確規定,戰爭中不能使用“奸詐的兵器”。而且,跟中國春秋的“不重傷”和“不擒二毛”一樣,他們也不能攻擊處於弱勢的人。這些人包括婦女、兒童、老人、殘疾人、傷病員,也包括俘虜、逃兵、膽小鬼、旁觀者,甚至包括沒穿甲胄、解除武裝和睡眠中的人。違反規定者,將受到鄙視和詛咒,並不得進入天國。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是貴族,就得有貴族精神。盡管這精神在全世界都已所剩無幾,但畢竟曾經存在。是的,曾經存在,在希臘,在波斯,在印度,在馬其頓,在中國。
宋襄公,你不孤立!
難言宋襄公
不過,溫文爾雅紳士風度慈悲為懷的宋襄公,又似乎不是什麽善類。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第二章曾經提到,殷商用活人做犧牲品的製度,雖然被周人廢除,後來卻仍有一位子爵因此被殺。此事在當時,恐怕是遭了惡評的。《左傳》的態度,便明顯地不以為然。17
這起血案的主謀,就是宋襄公。
從這個角度講,宋襄公也不是什麽“人道主義者”,更非君子。
沒錯,宋襄公是所謂“亡國之餘”,難免念念不忘殷商的傳統。但宋國大夫子魚同樣是殷商的“殘渣餘孽”,卻完全不讚同襄公的做法。這位老兄在襄公執政的十四年間,幾乎一直充當“反對黨”。曹之盟,宋襄公要殺國國君祭祀社神,他反對;泓之戰,宋襄公堅持所謂“不鼓不成列”,他反對;魯僖公十九年的圍曹,二十二年的伐鄭,他當然也都反對。
因為襄公的所作所為,其實都隻有一個動機,那就是稱霸中原。這在子魚看來,無異於癡心妄想。他曾經無奈地說:國君的野心也太大了,小小宋國怎麽承受得了啊!18
事實證明,子魚是對的。
泓之戰的前一年,即公元前639年春,宋襄公大會諸侯,希望那些依附楚國的國家改換門庭,奉自己為盟主。楚人雖然肚子裏冷笑,卻也裝模作樣地表示同意。於是到了秋天,襄公便再次大會諸侯,準備紮紮實實過一把老大的癮。
對於這件事,子魚當然也是反對的。反對無效,便建議襄公帶著部隊去。誰知宋襄公的書呆子氣又發作了,或者認為江湖老大更應該像個君子。他說,我們講好了誰都不帶兵的。我提出的規矩,我怎麽能破壞?
結果,宋襄公被楚人俘虜。19
這時的襄公,倒是頭腦清醒了。他很清楚,能救宋國的隻有子魚。實際上子魚原本也是可以做宋國國君的。他是襄公同父異母的哥哥,因為庶出而不能立為太子。宋桓公病重時,當時還是太子的襄公曾經建議父親傳位於子魚,因為子魚既年長,又仁義。桓公表示認同。子魚聽說,立即飛快地跑開。他說:弟弟能把君位都讓出來,還有比這更仁義的嗎?
襄公這才成為國君。20
此刻,做了俘虜的宋襄公便托國於子魚。襄公說:哥呀,快回去鎮守國家吧!這個國家,就是哥哥你的。寡人是因為不聽忠言,才落得這個下場啊!
子魚則說:君上就是不講,國家也是臣的。於是立即回國加強戰備。宋國國人也同心同德,準備迎接楚人的進攻。
楚人傳話給宋人:不妥協,就殺了你們的國君。宋人則說:
抱歉!承蒙列祖列宗保佑,我們有國君了。楚人要挾不成,隻好放了襄公。襄公自由後,就跑到衛國,準備在那裏度過餘生。子魚說,這個國家,臣是為君上鎮守的,君上為什麽不回來呢?便把襄公接回國來。
這個感人的故事,記載在《公羊傳》,司馬遷的《史記》
沒有采信,因此是否可靠不得而知。而且回國以後的宋襄公,也並沒有接受教訓,第二年又自不量力地去討伐楚的同盟鄭國,並與楚軍戰於泓水,受傷而死。
《公羊傳》的故事如果可靠,那麽襄公和子魚,就堪稱當時最好的君臣和兄弟。至少,是之一。
這很重要。因為在周代,甚至在整個中國古代,君臣都是最重要的關係,君臣之義也是最大的義。在春秋時期,它甚至是不分國別的。因此即便在戰爭中,外邦的臣子見了敵方的君主,也得恪守臣禮,讓他三分。比如在鄢陵之戰中,晉國的下軍統帥韓厥和新軍副帥至,都有機會俘虜楚的同盟國國君鄭成公,但他們都放棄了,因為不能讓一國之君受辱。鄭成公的侍衛長則讓武藝更高強的駕駛員留在車上護駕,自己衝進敵陣,掩護國君撤退,終於戰鬥而死。21
這才是周的戰士。對於他們來說,做一個好臣子,是比做一個好戰士更重要的事情。或者說,一個好的戰士,首先得是好的人臣。當然,一個好的統帥,也首先得是好的人君。不了解這一點,就看不懂周人的風采和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