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人1
第3章 情人(1)
夏姬成為尤物,原本是上天的安排,其實由不得自己。
她的所作所為,不過希望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因此一生都在等待和努力。
如果很長時間都隻能遇到庸才或人渣,那不是她的錯。
尤物夏姬
沒有人知道夏姬長什麽樣,正如沒人當真見過海倫。
海倫的名字,大家應該耳熟能詳。長達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戰爭,據說就是她惹出來的。荷馬的《伊利亞特》告訴我們,特洛伊王子帕裏斯乘船來到希臘,在斯巴達受到了盛情款待。然而這位英俊少年、蓋世英雄兼花花公子的回報,卻是跟美豔絕倫的王後海倫偷情上床,並勾引她一起私奔到特洛伊。怒不可遏的斯巴達國王向希臘各邦發出“綠林柬”,首領尤利西斯、英雄阿喀琉斯、大埃阿斯等紛紛響應。這些阿卡亞人在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的率領下,揮戈殺向特洛伊。奧林帕斯山上的諸神也不甘寂寞,不但分別站隊,而且親自參戰。戰爭震撼了塵世也攪動了神界,難怪詩人會如此感歎──她的臉蛋令千艦齊發,燒毀了特洛伊高聳入雲的城塔。
但,荷馬始終沒有告訴我們海倫的模樣。我們隻知道,當希臘聯軍直逼城下時,特洛伊元老院裏吵成一團。該不該為這樣一個女人賠上身家性命,跟阿卡亞人血戰一場?不少人認為不該。一個白胡子老頭甚至怒火中燒地說:幹脆把那妖精扔進海裏得了!
也就在這時,海倫披著一襲長紗無意間從會場邊款款走過。愛琴海午後的陽光柔和地灑落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勾勒出那攝人魂魄的容貌和線條。所有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議事廳裏鴉雀無聲。最後,當老頭子們緩過神來時,元老院的決議是:為女神而戰,雖死無憾!
夏姬的“殺傷力”,也差不多。1
夏姬跟海倫十分相似,又有所不同。海倫是傳說人物,記載於荷馬史詩;夏姬是曆史人物,生活在春秋時期。關於夏姬的可靠史料,在《左傳》。但,跟荷馬一樣,左丘明也沒有描述夏姬的長相,我們隻知道她有過很多男人。到底有多少,沒人能準確說出。坊間所謂“三為王後,七為夫人,九為寡婦”的說法,是靠不住的。這種演繹,明顯帶著羨慕嫉妒恨,以及偽道學的真下流。
同樣,也沒人知道她靠什麽征服男人。天使臉蛋?魔鬼身材?勾魂媚眼?床上功夫?或許兼而有之。反正,夏姬在這方麵天賦極高,且經驗豐富,也名聲在外,堪稱“性感女神”。於是上至國君,下至大夫,這些妻妾成群的男人,隻要一看見她就眼睛發直,變成正在**的公狗。
這樣的女人,是“尤物”。
尤物是可以改變世界的,至少可以左右她的男人。
這是一位老太太的觀點。這位老太太,是晉國大夫叔向的母親。時間,是在公元前514年。當時,晉國的國君做媒,要叔向娶夏姬的女兒為妻,老太太堅決反對。反對的理由,就是“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意思也很清楚:一個女人如果性感美麗,那就是尤物。尤物是會惹是生非的。如果她的男人沒有大德大義,事情就麻煩了。
表麵上看,晉國老太太的話沒有錯,夏姬確實弄得國無寧日。她嫁到陳國,陳國因她而亡;嫁到楚國,楚國內訌不止。在她五十歲以前,跟她有過性關係的男人幾乎都沒有好下場,不是身敗,就是名裂,甚至死於非命。結果最好的也是英年早逝,沒享過幾天福。
這確乎是“禍水”。
其實夏姬惹的禍,跟海倫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特洛伊城淪陷後,居民遭到大規模的殺戮和蹂躪。其他女人都成了戰利品,要麽做苦力,要麽做性奴。隻有海倫,安然無恙地回到斯巴達,回到了丈夫的身邊,再次成為人間最美麗的女王,坐在鋪著金毛毯的椅子上安享尊榮。無論是交戰的哪一方,也無論是戰前還是戰後,沒有任何人指責她怨恨她,反倒對她百般嗬護和安慰。同樣,也沒有人譴責和嘲笑阿卡亞人和特洛伊人做了蠢事,不該為一個女人作出犧牲。對此,《伊利亞特》第三章的解釋是:因為海倫就像絕世的女神一樣美得令人敬仰。
夏姬得到的待遇卻相反。《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說:甚美必有甚惡——最美麗的就是最醜惡的。一個女人如果漂亮得像夏姬那樣,一定不是好東西。上天既然把所有的美麗都集中在她身上,那就肯定是要讓她幹壞事。這雖然是那位晉國老太太的觀點,卻未必沒有代表性。
於是,我們很想問個為什麽。
鄭國女孩
夏姬是鄭穆公的女兒,鄭靈公的妹妹,鄭國公主,姓姬。因為嫁給了陳國大夫夏禦叔,所以叫夏姬,也就是“陳國夏氏氏族的姬姓媳婦”。
這很有點意思。
事實上鄭國和陳國,是當時諸侯列國中最風流的。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提到的“中國情人節”故事,就發生在鄭國。那首“東周版《花兒與少年》”的《溱洧》,也正好是鄭國民歌。我們知道,《詩經》收入鄭國民歌共二十一首,其中可以確定為情歌的十六首。十六首情歌中,描述場景的兩首,男性示愛的三首。其餘十一首,都是女人向男人表達愛情。
示愛是多種多樣的,比如《兮》(讀如拓,去聲)。《兮》與《溱洧》的不同在於,《溱洧》的場景是春波浩蕩彌漫,《兮》的時節卻是秋風落葉滿天。姑娘渴望愛情的心,也像落葉一樣翻騰回旋──落葉遍地,秋風吹起。
哥哥你就唱吧,妹妹我跟著你。2
是啊,愛,並不分春秋。而且隻要心動,鄭國的女孩子就會說出來。說,有委婉的,也有搞笑的,比如《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隰讀如席)。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且讀如居)!
翻譯過來就是──山上有棵扶蘇樹,池中有株玉蓮花。
不見心中美男子,撞上個輕狂壞娃娃!
這就是調侃了。
實際上,狂且、狂童、狡童等等,都是昵稱,因為“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子都,則是當時帥哥美男的代表,相當於“大眾情人”。因此這詩也可以這樣翻譯──山上有棵扶蘇樹,池中有株玉蓮花。
不見子都美男子,撞上個歡喜俏冤家!
但,俏冤家也好,壞娃娃也罷,其實都是心上人。一旦滿心歡喜,鄭國女孩的表達還可能更加火辣,比如《褰裳》
(褰讀如遷)──你要真有愛,卷起褲腿過河來。
你要不愛我,難道我就沒人愛?
你這傻瓜中的傻瓜,呆!3
原文,是“狂童之狂也且”。
好一個“狂童之狂也且”!看不上我?告訴你,本姑奶奶還不稀罕!
這是怎樣的鄭國女孩!
然而有過戀愛經驗的人都知道,女孩子所謂“不稀罕”,其實往往是“很在意”,否則犯不著說出來。誰要是當了真,誰就是犯傻。
當然,也有直說的,比如《子衿》──青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的,是我的癡心。
就算我沒去找你,你就不能捎封信?
就算我沒去找你,你就不能來親親?4
嗬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由此可見,鄭國女孩的怨恨、解嘲、戲謔、鬧情緒,都因為愛得太深。思念之切,即生抱怨。抱怨,就撒嬌。比如《狡童》──那個壞小子,不跟我說話,害得我飯都吃不下。
那個臭小子,不跟我吃飯,害得我覺都睡不安。5
我們完全不知道這事的結果如何,不知道那壞小子後來是不是跟這女孩吃飯說話,或者幹脆就各奔東西。但失戀的事肯定經常發生,比如《東門之》(讀如扇)中的姑娘。
她跟自己暗戀的對象幾乎天天都能見麵,隻是那男孩對她無動於衷。這實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她的情歌也就唱得惆悵萬分──東門之路,多麽平坦;栗樹成行,茜草豐滿。
他的家離我這麽近,他的心離我那麽遠。6
好得很!暗戀、熱戀、失戀,《詩經·鄭風》中應有盡有。也許,這就是鄭國女孩的情感世界。這樣的體驗,夏姬也曾有過嗎?
應該有。
風流本非罪過
事實上,敢愛並敢表示,並非隻有鄭國女孩。周代女子之爽氣,其實是超出我們想象的。比如《有之杜》(讀如第)中的晉國女孩──孤零零一棵赤棠,直挺挺長在路旁。
帥呆呆我的情郎,啥時候到我身旁?7
女孩如此,男孩也一樣。比如《靜女》中的衛國小夥,與姑娘相約在城角。然而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害得他搔首徘徊。最後,躲起來的姑娘露麵了,還送給他一支彤管、一棵青草,這可真是喜出望外──文文靜靜的你,那樣美麗,那樣美麗!
我在城角等了半天,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原來你悄悄躲起,你真調皮,你真調皮!
送我什麽沒有關係,隻要是你,隻要是你!8
不過,說起來還是女人更彪悍,比如《有梅》(讀如標,去聲)中的召南女子──熟了的梅子往下掉,枝頭隻剩六七成;熟了的梅子往下掉,枝頭隻剩二三成;熟了的梅子往下掉,枝頭一個都不剩。
你想求愛就快點來,磨磨蹭蹭急死個人!9
嗬嗬,簡直是逼婚。
有逼婚的,還有逼人私奔的。《王風·大車》中一個女子就這麽說──牛車款款,毛衣軟軟。
我想私奔,怕你不敢!
接下來的話更火辣──活著不能睡一床,死了也要同一房!
你要問我真與假,看那天上紅太陽!10
這是怎樣的女人!
其實所謂“王風”,就是周王國的民歌。之所以叫“王風”而不叫“周風”,一方麵因為王國乃天子所在,另一方麵也因為這時已遷都洛陽。天子腳下尚且如此,諸侯各國可想而知。反正,隻要她們有了愛,就會不管不顧。比如《柏舟》
中的衛國姑娘──河裏一隻柏木船,漂呀漂在水中間;眼中一位美少年,愛呀愛在我心尖。
就是到死也心不變!
哎喲媽媽,哎喲老天,為什麽不懂我心願?11
這事同樣沒有下文。
弄不好,這姑娘隻能私奔,或者偷情。
偷情在周代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召南的《野有死》(讀如軍)中,一位獵人就在山裏跟小妞一見鍾情。獵人用剛剛打到的獐子作定情禮物,兩人便一起走進了樹林。隻不過那小妞說──輕一點,慢慢來好嗎?
不要動我的圍裙,別讓那長毛狗叫個不停。12
哈,很真實。
召南這對戀人在山上野合,齊國那對情人則在男人住處幽會。唯其如此,偷情的女人對時間很在意,也很警覺。一到黎明,就會推醒懷中的情郎,男人則隻會把她摟得更緊。
於是,《齊風·雞鳴》中就有了這樣一番對話──親愛的,雞叫了,天亮了!
什麽雞鳴?那是蒼蠅。
真的天亮了,太陽都出來了!
什麽太陽?那是月亮!13
接下來男的又說:別管那些蟲子,讓它們亂飛吧,我們再親熱一會。女的卻說: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必須走了,你可別恨我啊!
怎麽會呢?
花非花,霧非霧,金縷慢移蓮花步。巴山夜雨巫山雲,便是靈犀相通處。
事實上,有男女便有**,有婚姻便有偷情。因為正如恩格斯所說,一夫一妻的製度“決不是個人**的結果”。真正的熱戀,性衝動的最高形式,是中世紀的“騎士之愛”。騎士和情人睡在床上,門外站著衛士,以便一見晨曦就催促他溜之大吉。恩格斯甚至認為天主教會禁止離婚的原因是──偷情就像死亡,沒有任何藥物可治。14
因此,婚外戀和一夜情,幾乎任何民族和時代都有,社會也往往睜隻眼閉隻眼。風流不是罪過,隻要不弄得像夏姬那樣雞飛狗跳就行。
不幸與萬幸
夏姬似乎命不好。
傳言說,夏姬出嫁前就已經有了情人,叫子蠻,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甚至還有人說,他就是鄭靈公。這顯然不對。因為鄭靈公的字是子貉(讀如何),不是子蠻。也有人說,子蠻是她的第一任丈夫。這同樣可疑。至少沒人告訴我們,這位子蠻是哪一國的公子。也沒人告訴我們,他倆是什麽時候結婚的,婚後又生活了多少年。總之,子蠻究竟是夏姬的丈夫,還是情夫,死無對證。我們隻知道,在與夏姬有了性關係後不久,子蠻就去世了。這讓夏姬一開始便背上了“克夫”的罪名,叫“夭子蠻”。
子蠻去世後,跟他上過床的這位鄭國公主,便嫁給了陳國大夫夏禦叔,從此叫“夏姬”。夏姬跟夏禦叔過得似乎不錯。他們生下了兒子夏征舒,也沒聽說有過什麽不雅之聞。
可惜十幾年後,夏禦叔也撒手人寰。這在那些視紅顏為禍水的人眼裏,便理所當然地成為夏姬“不祥”的證據。沒有人替她想想,作為“天生尤物”,年紀輕輕便成為寡婦是何等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