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十八分局(三)

清晨5:38,昨夜的陰霾和細雨一掃而空,和煦的黎明之光照著施南古城。施南警察局大橋路第三十八分局監護室的門緊鎖著,透過透明的防彈玻璃牆可以看到,發廊女柳依依蜷縮在單人床上,身體不停的顫抖著,有細微的鼾聲。一名二十多歲的女警靠在沙發椅上,睡得正香。

寒末那輪廓分明的臉上略帶一絲疲憊,細長的手指在門口的對話框輸了一長串密碼,玻璃鋼門緩緩打開。女警猛地站起身,右手刷的按在了腰間的槍袋上。

“是我。”寒末的聲音總是那麽低沉,充滿了磁性。

“局長!”女警不好意思的笑笑,“這女孩兒情緒不是很穩定,盡管睡著了依然很恐懼,看來先前受到的驚嚇太大了,我自作主張給她注射了一支催眠劑。您怎麽這麽早?”從她看寒末的眼神不難發現,她對這個年齡可以當她爸爸的警官充滿了愛慕之情。

“幹得不錯。”寒末將審訊筆錄遞給女警,“看看吧。”

女警一絲不苟反複看了幾遍,眉頭微皺,“看來遇到麻煩了。”

“盯緊這個發廊女,不得讓外人接觸她,張市長那邊你也抓緊聯係一下。這案子我會安排田靜負責,你注意積極配合他。我要出趟差,有什麽事短信聯係。”寒末簡短的命令著,朝門外走去,臨出門,又回頭關切的看一眼女警,“辛苦你了!”

女警頓時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喜悅,狠狠搖著頭道:“不辛苦!不辛苦!”

從監護室出來,寒末徑直來到了特別審訊室。審訊室多了一張簡易的折疊床,魏天明平躺在床上,一個警服外套著白大褂帶著口罩的年輕男子背對著門,正在對魏天明實施救治。聽到有人進來,男子並沒有停下手頭的活,甚至連姿勢都沒有任何的調整,低聲道:“傷得不輕,輕微腦震蕩,渾身多處骨折,我已給他注射重劑量的麻醉劑,骨折部位已全部矯正,傷口馬上就要清洗縫合完畢。”

“多久能醒?”寒末嚴肅無比的問。

“如果注射興奮劑,最多半個小時。否則的話,恐怕至少要三個小時。”男子停下手頭的活,抬頭望著已經走到他跟前的寒末。

“馬上注射。”寒末斬釘截鐵的說。

男子沒有絲毫的遲疑,快速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興奮劑,熟練的注射在魏天明右手腕的靜脈上。

6:12。魏天明感覺渾身的疼痛瞬間消失,沒有一絲的疲倦,很自然的就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寒末那偉岸的身影,他頓時充滿了感激之情,目不轉睛的看著寒末,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我想和你談談。”寒末一臉的慈祥之色,“魏天明,對不對?”

“是的,叔叔。”魏天明彬彬有禮的回答道。

“我覺得你真的很像一個人,真的是太像了!”寒末略顯激動,半蹲著身體將臉湊到了魏天明的床上。

“叔叔指的是?”魏天明不解的問。

寒末皺了下眉頭,似乎是在整理有些雜亂的思緒,不緊不慢的說:“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裏遇到你。我查過資料,你爸爸就是五年前失蹤的魏嶽海。”

“寒局長,您有什麽話就請直說,不要拐彎抹角扯我爸!”魏天明的臉色陡然變得很難看,語氣也瞬間生硬了起來。他爸爸魏嶽海是施南古城有名的混混,二十幾歲的時候當過警察,默默無聞,後來因為嚴重作風問題被開除警籍。先後因搶劫罪、強奸未遂罪、入室盜竊罪等罪名多次入獄。

對於爸爸,魏天明並不很熟悉,從小的記憶裏,爸爸就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他一年最多也就有那麽五六次次的機會見到爸爸,而且父子倆可以說沒有任何交流。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偷渡去了大洋彼岸的一個城市,和魏天明他們斷了音訊。在魏天明的心裏,相依為命的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

五年前,魏天明正在念初一,那一陣子他大約有一年多沒有見到爸爸了,然後爺爺就花五十塊錢在施南晚報上刊登了尋人啟事。魏天明對於爸爸魏嶽海的印象定格在了尋人啟事上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散亂的長發,枯瘦但又凶惡的臉,歹毒的眼神。

“你爸是個好警察,隻是可惜了!”寒末很認真的歎息道。

魏天明第一次聽到有人肯定他的爸爸,第一次有人承認他的爸爸是個警察,他覺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眼前這個麵目和善的警官完全隻是在強調後麵那句話,他不過是在提醒魏天明,魏嶽海是個被開除警籍的人。

他也不感覺得特別氣憤,從小到大,因為他的爸爸,他受過太多的歧視和侮辱,他早就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而感到恥辱了。他鎮定的道:“寒局長,我爸爸是個人渣沒錯,但他終究是我爸爸,他曾經和您一樣是一名警察,隻是後來莫名其妙的墮落了,我並不會因為他的墮落而感到恥辱!至少,他曾經很優秀!”

“小夥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瑪雅的爸爸知道他的寶貝女兒在和魏嶽海的兒子談戀愛,他會是怎樣的反應?”寒末的聲音低沉得有些可怕,但每個字都鐫刻在魏天明的心上。

“我並不認識瑪雅!”魏天明連忙試圖掩飾他和瑪雅的關係。他和瑪雅確立關係差不多已經兩年了,之所以一直沒有對任何人公開,就是顧及到瑪雅的爸爸瑪克博迪。他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如果被他知道瑪雅在談戀愛,即便這個人是市長的兒子,他都會揍得人家滿地找牙,更何況這個人是地痞流氓魏嶽海的兒子。不過,他的掩飾顯得很蒼白,雖然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過瑪雅是他的女朋友,但他的言行已經表明了這一點。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警官好可怕,對於瑪雅口中對她最好最慣著她的寒叔叔,他表示很懷疑。

“你和你爸爸一樣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我就喜歡和你這種人打交道,說話不費勁兒!你放心,我是瑪雅的叔叔,當然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我覺得有人會傷害到她或者對她不利,我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阻止。還有,你的爺爺魏長征是出了名的釘子戶,多次暴力抵抗執法,警方念他年事已高,又是老革命,孤苦伶仃無人照管,才保留了他在大橋路三巷被征收的房屋。他老人家今年應該有八十九了吧,我想不出意外他至少能活一百歲。”寒末第一次說了這麽多話,他看上去似乎在做很複雜的心理鬥爭。

“你想讓我怎麽做?”魏天明心裏一團亂麻,直截了當的問。

“小夥子,我覺得你懂我,我想你和我一樣,都不希望瑪雅被卷入這個操蛋的案子裏,希望你繼續配合警方早日破案。”寒末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下麵我們開始審訊,田靜,注意做好筆錄。姓名。”

“魏天明。”

“年齡。”

“十七。”

“單位。”

“施南中學高三學生。”

“住址。”

“大橋路三巷四十九號。”

“二月十四日淩晨的情況是怎樣的?”

“我上完自習送女……我上完自習騎著踏板車經過大橋路,遇到一輛銀白色寶馬,在單行道上逆行,我不想惹麻煩就把車停靠在一個發廊外,寶馬撞倒了我的車,車上下來一個醉漢,口出狂言,我和瑪雅……我就教訓了他一下。結果車上下來四個打手,我抱著瑪……我被迫躲進了發廊。四個打手破門而入,對我們……對我拳打腳踢,後來我就暈了。我醒來的時候,就被銬在了椅子上,被兩個警察嚴刑拷打。而後寒局長前來製止了他們,為我解開了手銬,並對我進行了救治……”

“好,今天的審訊就到這裏。”寒末拍拍手打斷了魏天明的陳述,“田隊長,這案子交給你負責了,小宋會配合你的。”說完意味深長看了魏天明一眼,大踏步走出特別審訊室。

名叫田靜的隊長一言不發,將記錄本遞到魏天明的眼前,他見上麵記錄的內容與他剛才陳述的並沒有什麽不同,便在田隊長的幫助下按了手印。

見這個田隊長收起記錄本徑直往外走,魏天明大聲喊叫道:“喂,我什麽時候可以出去?”

“破案後。”田隊長頭也不回,語氣比寒末還冷淡,啪一聲帶上防爆門,快步離開。

興奮劑的藥效很快消退,魏天明感覺無邊的疼痛像決堤的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的洶湧而來,他卻動彈不得,隻能任由渾身的肌肉劇烈的戰栗。他時而感覺自己睡在冰川上,時而又被煮在油鍋裏,時而在深水中沉溺,時而又在原始森林中狂奔。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分裂為無數獨立的小塊兒。他深刻體會到了活著是多麽的恐怖,他痛苦的呻吟著,祈求死神快點兒拿走他無助的生命。

同時,此刻不僅生理上的疼鋪天蓋地,心理上的痛也是洶湧澎湃。他是魏嶽海的兒子,這一點瑪雅當然是知道的。當年瑪雅不斷的表達對他的愛慕之情,他都裝作無動於衷,因為他覺得自己配不上瑪雅,他們倆在一起不會有未來。但是,人都是感情動物,他每天都想著瑪雅,都幻想著和她一起手牽著手自由自在行走在施南古城的每條大街小巷,表麵上卻要對她不理不睬。自幼受盡歧視的他早就練就了一顆大心髒,卻在感情麵前無能為力。最終,他的理性被他的噴薄的感情擊潰,他們成為一對甜蜜的地下戀人。

近兩年以來,他們的戀人關係都隱蔽得很好,瑪雅幾次邀請他去見她的爸爸,他都沒有答應。他們相約,高考結束後就一起回去向瑪克博迪坦白。涉世未深的他們堅信,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他們都會堅決的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爛天荒地老。

魏天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恐懼過,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徹底擺脫了爸爸帶給他的陰影,擁有了直麵瑪雅直麵瑪克博迪的勇氣,但寒末讓他感覺到,他這一輩子都無法正視他的爸爸和瑪雅的爸爸。

在他的軟磨硬泡下,爺爺也曾經輕描淡寫的和他談到過爸爸。從爺爺的口氣中,魏天明能感受到疑惑、不甘和牽掛。嫉惡如仇的爺爺隻是不停的告訴他,要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而不是別人傳言的。但他所看到的爸爸,真的不是一個好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都是萎靡不振,脾氣暴躁,冷漠無情。

還有,他從寒末的話中聽出來警告的意思,如果他不配合,他爺爺魏長征恐怕凶多吉少。本來這個案子很簡單很明了,但寒末卻隻字不提逆行的寶馬和被砸得稀巴爛的發廊,不斷提到了魏天明最忌諱的爸爸魏嶽海,還提到了最讓他依戀的爺爺,他究竟想要達到什麽目的,魏天明不得而知。難道僅僅隻是逼迫他與瑪雅劃清界限?直覺告訴他,事情絕對不會如此簡單。

9:10。施南警察局大橋路第三十八分局監護室。自稱柳依依的發廊女盤腿坐在床上,薄薄的羽絨被蓋在腿上,但大段雪白的大腿還是**在外麵。

田靜和女警嚴肅的坐在沙發椅上。田靜沒有看發廊女,嚴厲的問:“你可知道****是違法的,依照施南刑法最高可以判處10年有期徒刑?”

“哎呦,警察哥哥,人家是良家婦女,怎麽會幹那見不得人的勾當呢?我隻是在推銷我的服務而已!警察哥哥,你長得好健壯哦!”發廊女又開始試圖勾引田靜。

不過,田靜顯然不吃這套,鎮定自若的道:“柳金花,女,27歲,文學碩士研究生,東門區柳家溝村柳家溝組人,三年前在大橋路分局辦理暫住證,家裏有一個兩歲的女兒……”

“警察哥哥,我錯了!要不是為了給我爸爸治病,我也不會做這行,求求你放過我,不要讓我的家人知道我在幹這行,我再也不會賣了!”發廊女頓時慌張起來,哭哭滴滴哀求著。

“希望你能配合田隊長破案!”女警和顏悅色的道,“如果你有立功表現,是可以從輕處理的。”

“好!好!我一定認真配合!”發廊女含著眼淚連連點頭道。

“這是你今天淩晨的供述,簡直是信口開河一派胡言!”田靜憤怒的將審訊筆錄摔到床上。

發廊女將記錄本捧起,一絲不苟看了幾遍,急得再度大哭:“可是事情真的就是這樣啊!我所說的連半句謊話都沒有,請明鑒!”

“這才是你真正要供述的,如果沒有什麽意見就按個手印,你就可以回家了。”田靜收回那本筆錄,將另外一本審訊筆錄遞到了發廊女手裏。

“這……這……”發廊女一邊看一邊劇烈顫抖著。

“有什麽問題嗎?”田靜嚴厲的質問道。

“沒有!沒有!”發廊女慌張的答應著,手忙腳亂的按上了手印。

“好了,謝謝你對我們警方的配合,你可以走了。”女警走上前將還在發愣的發廊女扶下床,朝門口的方向指了指。發廊女如同掙脫牢籠的鳥兒一般,驚慌失措的衝出了監護室,從第三十八分局的院子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