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在街市上,在寬闊處

六十六羅滋不知道他們會將他帶去什麽樣的地方。不過,他並不擔心。自從孫誌剛事件後,他們已經十分收斂,不可能把他送去收容所。這些人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相信任何人,看見誰都是嫌犯。並且,他們其實才真正是一些有暴力傾向的人,要是一天不抓人打人,他們挺無聊挺失落的。這,也算是職業病吧。

羅滋跟在那年輕人的身後,即使是冬天,隔著半米遠,隔著厚厚的警服,他的狐臭也如此強烈地散發出來,可見青春期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年輕警察,體溫有多高!

在他們辦公的燈光黃黃的屋子之後,原來還有曲曲折折的走廊,還有很多的房間像地道一般隱藏在裏麵,是臨時關押嫌犯用的。他們打開了其中的一間,將羅滋推進去:“在這裏呆著吧,等我們的隊長來處理你。如果打人或者亂來,我們就要拷你!”

他們隨即鎖上門離去。

這是一個大通間,天花上的吸頂燈大概時間太久,燈管已經老化,所以燈光半明半暗。羅滋過了好一會,才適應這裏的光線,看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些長短不一的男人,像酒醉了一般睡著。他想眯一下眼,但水泥地實在冰冷,便袖著手蹲了下來。旁邊一個政府公務員模樣的男人仰起頭來,問他:“哥們,犯啥事兒了?”

“不知道。”

“不知道?哈哈!”公務員笑起來,“你真逗。”

“真的,我不知道。我隻是出來散散步而已,就被他們攆上帶這兒來了。你呢?”

“我呀,倒黴!撞槍口上了:酒後駕車,簡稱‘酒駕’。我堂堂處長嘢!”

“哦,處長先生,你給秘書或者秘書長打個電話,來把你撈出去,不是小事一樁嗎?”

“你在政府部門待過?”處長好像找到了知己,“他媽的,這些王八蛋,把我的手機都收走了,要不我會待在這裏?哥們,借你手機用用,等我的人來了,看我怎麽收拾這幾個王八羔子!”

羅滋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來,渾身摸了個遍,也沒找著。

“你的也被搜走了?他們這是執法過度,暴力執法!回頭出去以後你要給我舉證!”

羅滋笑笑:“不是他們搜走的,可能是我沒帶出來。”

“你確定?”

“反正今天晚上挺怪的,我是手機沒了,鑰匙也沒了,我真是家也回不了啦,就在這裏陪你一宿吧。”

“你這人倒蠻有意思哦!”處長諷刺羅滋。

地上的男人堆裏,有一個人是醒著的。那個醒著的男人,穿一件褐色的廉價化纖夾克,一直偏著頭聽羅滋和處長講話。羅滋討厭褐色,這種介於泥土和咖啡之間的褐色,他認為是最醜陋最沒有表現力最讓人不舒服的顏色。即使是在半明半暗的夜裏,這種褐色也是讓人十分不痛快的。等他們沒有聲音了,褐色夾克這才抬起頭來,鬼鬼祟祟地東瞅瞅西瞅瞅。羅滋清醒得很,看見這人的模樣,覺得他像要幹什麽事,就假裝用手支著頭睡覺,眼睛卻悄悄觀察他。

褐色夾克輕手輕腳地,跨過熟睡的人的身體,朝房間西邊的角落走去。羅滋的目光掃過去,看見那角落裏隱隱約約坐了個長頭發的女人,亂亂的長發遮住了她的麵孔。褐色夾克開始去解那女人的衣服。女人發出咿咿唔唔的聲音,身體在地上扭動著反抗。她顯然想站起來,卻被褐色夾克撲倒了。她奮力滾到另一邊,褐色夾克伸出手臂,將她鉗住。

羅滋看清了,也聽清了,迅速跳將起來,跨欄一般越過地上的軀體,朝西邊角落衝過去。他一把擰起褐色夾克,照著褐色夾克的臉就是一拳。褐色夾克愣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迅速撲過來,和羅滋扭打在一起。

但他很快再次被羅滋打倒在地上。

褐色夾克滾到離羅滋稍遠的地方,用衣袖擦嘴角的血。

羅滋在那女人麵前蹲下來,伸手撥開她的頭發,露出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似曾相識。

女人的視線若有若無,落在她自己的腳上。一雙光腳,腳趾甲上殘留著銀紅的油彩。

再仔細看看她,羅滋輕輕驚叫起來。

“阿琳?”

他拉她,女人軟綿綿地,一動不動,也不看他,好像她正在沉沉的夢中。

他抓住她薄薄的雙肩:“阿琳!”

女人依然不動,但是突然一揮手擋開了他的雙臂,將她那憂鬱蒼白、缺少營養的臉別過去。

“阿琳,我是羅滋啊,你不會忘了我吧?康總,他們把你怎麽啦?”

女人麻木著,不吱聲。

“阿琳,你怎麽會在這裏?你快說,我好幫你啊!”

女人表情陰鬱,不理他,將頭垂下去。

他撥開她的頭發,將她的臉轉過來,捧在手裏。

她說話了:“給我——”她的聲音很虛弱。

“什麽?給你什麽?”

“給我!”她突然大聲嚎叫起來,同時拚命撕扯自己的頭發和淩亂的衣服。“快點,快給我,你聽見沒有?”她抓住他的衣領,使他趔趄著坐到了地上。

羅滋去抓她的手,她就用頭朝後往牆上死命的撞。

他將她抱住,她掙紮著。房間外麵傳來“哐”的一聲,另外一個房間被打開了。

褐色夾克乘機大叫:“打死人了!出人命了!有人要殺人啊!”

外麵的警察聞聲,揮著電棒衝了進來。

狐臭警察大叫:“誰?誰敢動手?”

褐色夾克指羅滋:“他,他像殺人,想殺我,他侮辱那個女人!”

羅滋說:“他胡說!”

狐臭警察不由分說,立刻給羅滋一棒,羅滋就倒到地上去了。地板上死睡的那些人都坐起來。

處長叫:“警察亂來啊!”

他一叫,那些坐著的人又都站了起來,湧向門口。

狐臭警察慌了:“你們,都不許動啊!誰動我就當誰襲警!”他同時扭頭朝身後大喊:“來人啊,他們要搞事啊!”

一群警察聞聲衝了過來,為首的小頭目把手槍的保險也打開了,大聲喊:“誰?誰要領頭搞事?”

羅滋站起來,揮舞雙手:“誤會!誤會!”他又回頭對裏麵的人喊:“別動,別亂來,會傷了自己!”

小頭目看看他們,看看羅滋。小頭目警察指著他。

羅滋走出來,他們立刻把他銬上了。

“你們幹什麽啊?這不是非法拘禁嗎?”

“少廢話!”

他伸手去拉阿琳:“我認識這個女人,我要帶他走。”

“你別管,出來!”

他隻好放開她,跟著他們出去了。門在他的身後被哢的一聲鎖上。

他們把他帶到一間小辦公室。

小頭目說:“你是什麽人?你想幹什麽?”

“我就是個普通的海城市民,我不想幹什麽,隻是想出來散散步……”

“你剛才在幹什麽?”

“我把那個又喊又叫的家夥打了,因為他想伺機侮辱那個女人。”

“你說的是真話?”

“我認識這個女人。你們為什麽抓她進來?她是個著名的模特……”

“我們不管她是誰,抓她,是因為她涉嫌吸毒,我們的人就在大街上抓到她的,證據確鑿!”

“不要把她關在這裏,好嗎?”羅滋喘息著說。

“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小頭目說。

一個警察進來對小頭目說:“隊長回來了,叫你帶這個人過去。”

“走!”

羅滋又跟他們回到那間燈光黃黃的辦公室。一個有絡腮胡男人在大口吸煙,大概就是剛剛回來的隊長,等著他。

“叫什麽名字?”

“羅滋。”羅滋一邊說,就在桌上的一張大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啊,是你!”那人看了他的字,叫起來,隨即笑笑:“你的吉普車,今天怎麽不開出來?”

他笑笑:“不知道。”

“他就是那個開吉普車的畫家。”隊長對他的部下說,“全城的警察都認識他,你們不認得?”

幾個警察相視一番,連聲說:“誤會!誤會!”

“趕快開鎖!”

小頭目把羅滋的手銬打開了。他按摩著手腕:“這東西還真是不舒服啊!”

小頭目又是鞠躬又是倒水:“大畫家,你可千萬不要投訴我,兄弟有眼不識泰山,你多多諒解哦!”

“沒事沒事!”

“嗨,你今天開車出來就好啦,我們隻認得你那破車!”

他們將手臂搭在他的肩上,簇擁著他往外走。

他講了一個什麽笑話,他們嗬嗬笑著,好像醉得東倒西歪的樣子,大夥一起去附近一個羅滋不熟悉的地方吃宵夜。

天快亮了,城市的燈火有些疲憊,快要閉上朦朧的睡眼。

他們中的一位,駕摩托車送羅滋回家。年輕的騎士勇往直前,穿越夜的城市。柔軟的風像毛刷一樣拂掃羅滋的臉頰和脖頸。

羅滋突然想起什麽,抓住車手的肩,要他停下。

年青警察刹住車:“有什麽問題?”

“那個女人,我要帶她走!”

“你是她什麽人?”

“朋友。”

“不行。天亮她就要被送走。”

“送去哪裏?可不可以不送走?”

“除非你是她的家人。我們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法聯係到她的家人,也不知她還有什麽親人,在什麽地方。她已經被抓過好幾次了,這次是我辦的。傍晚時我在海城大劇院一帶巡查,轉身就聽見樹蔭裏有個男人問:‘有無花果嗎?’樹下有個女人就回答:‘有啊!’那男的又問:‘新鮮嗎?’女人馬上說:‘剛剛下樹!’我跑過去,男人騎摩托車溜掉了。”

“她會被治罪嗎?勞教,或是別的?”

“是的,她再次涉嫌賣yin、吸毒。”

“我能幫她什麽?”

“眼下不行。她明天就要被送去戒毒所!”